“你剛才說,魏恒家人死后被送進孤兒院,你還天天去看他?”
邢朗看出她的抵抗情緒,和她保持著距離,在一旁問道。
祝玲不敢看他,點了點頭。
邢朗深深沉了一口氣,看著她問:“那你知道孤兒院里有一個叫江潯的孩子嗎?”
“江潯……”
祝玲念著這個名字,回想了一陣子,微微的向邢朗的方向轉(zhuǎn)動眼睛,低聲道:“是那個,右腳有點跛的孩子嗎?”
有點跛的右腳……
邢朗想起了魏恒時常拄的那把黑傘,和魏恒離開黑傘也可正常走路的雙腳,終于明白了魏恒明明可以正常走路,為什么還時常拄著一把傘。
原來魏恒在模仿江潯。他是魏恒,但是他卻在模仿別人。為什么?
“就是他,你還記得什么?”
邢朗道。
祝玲又回想了一陣子,道:“我記得每次我去看魏恒的時候,那個孩子都在魏恒身邊。后來……我就離開銀江,和丈夫來到蕪津生活。我給孤兒院打過電話,問他們的魏恒的情況,他們告訴我,魏恒被一個大善人資助,上了一所很好很好的學校,學習成績很優(yōu)秀,一直拿獎學金呢。”
說到這里,祝玲淺淺的翹起唇角,即欣慰又喜悅的模樣。
“魏恒家里的情況,你知道多少?”
祝玲咬著下唇,似乎難以啟齒,但扛不住邢朗的凝視,只得開口:“魏永民不僅打老婆,還打孩子,有時候連小女兒都打。他是一個很不負責的男人,醺酒好賭不說,還騙了朋友的一大筆錢,那錢是他朋友借高利貸用來創(chuàng)業(yè)的,被他騙走以后,他朋友打聽到他的消息,堵上門要債,就把……把魏家一家人逼死了?!?/p>
魏永民騙朋友的錢這一點,邢朗在檔案上看到過,當時只把這件事當做魏永民斑斑劣跡中的一樁,沒有深究,現(xiàn)在聽到祝玲提起,邢朗才加以重視。
“你知道上門要債的人是誰嗎?”
祝玲啃著指甲吃力的回想,忽然道:“我想起來了,那個人姓常,叫……常明山!”
下山的時候,已經(jīng)入夜了。
黑沉沉的夜從山頂順著山路往下延伸,像一條黑色的巨蟒,盤在林巔樹梢,天上掛著一彎灰靄靄的月亮,像是莽咬了一口。月暈照出幾片沉甸甸的云,是石青色的,像掉在海水里的云,冷的要滲出水來。
“沒錯,常明山的確是蕪津滅門案的被害者之一,也是常念的養(yǎng)父?!?/p>
陸明宇在電話里如此對他說。
副駕駛車窗降了一半,邢朗把臉朝著窗縫,用力的吹著山間刺骨的冷風。
“……車票買好了嗎?”
“買好了,你在哪兒?我給你送過去?!?/p>
邢朗說出距離秦放的餐廳很近的一家旅館的名字,道:“一個小時后見。”
掛斷電話,他把海棠的手機放在駕駛臺上,很疲乏的道了聲謝。
海棠開著車,走在回城的路上,轉(zhuǎn)眼就從山腰下到平地,前方城市的燈火逐漸明晰燦爛。
“我爸和我爺爺也在討論你的事情?!?/p>
海棠翹著唇角,聲音里卻沒有笑意。
邢朗合上車窗,閉眼靠在椅背里,笑問:“他們怎么說?”
海棠看他一眼,默了片刻才道:“沒什么,只說你遇到難事了?!?/p>
四十幾分鐘的路程過后,海棠把車停在一間門臉簡陋的旅館門前,等邢朗下車后,叫住他,對他說:“如果還有需要我?guī)兔Φ牡胤?,隨時找我。”
雖然明知不會有下一次,但邢朗還是笑道:“好,謝謝你。”
海棠的車很快消失在夜間的車流中。
旅館門前明暗交織,有大片大片的光,和大片大片的影子。
邢朗撿了一個暗影處,走進去,背靠著墻點了一根煙,騰出一只手給秦放發(fā)了一條短信;怎么樣?
秦放直接給他打了回來:“你撞大運了,竟然還沒有被自動覆蓋。你在哪兒?我把東西給你送過去。”
邢朗想了想,道:“你就待在餐廳里,我讓大陸過去拿,你直接交給他,任何人都不能轉(zhuǎn)遞?!?/p>
“行?!?/p>
秦放掛了電話,把腿往桌上一翹,開始打游戲。
旁邊坐著的保安問道:“秦老板,6月12號的錄像是什么要緊的東西?”
秦放訕訕笑道:“關(guān)系到好多條人命的東西?!?/p>
說著,他臉色一靜,把手機按在胸口,皺著眉頭看著桌上的顯示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16年6月12號……
他慌忙把腿放下來,屁股拖著椅子移到桌前,盯著正在直播店里情況的顯示屏,道:“把剛才那段視頻調(diào)出來?!?/p>
十幾分鐘后,陸明宇的車如約而至,停在路邊,人從車里走出來。
他站在光里向四周掃視一遍,很快看到和夜色融為一體的邢朗,快步朝他走過去。
“這是今天晚上十二點二十三分去銀江的車票?!?/p>
邢朗借著煙頭的火光看了一眼時間,揣起車票,正要和陸明宇聊聊目前的情況,忽然轉(zhuǎn)頭看向公路,臉色驟然繃緊了。
陸明宇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見一輛越野車沿著路邊徐徐停下,隨后熄火。
“是韓隊長!”
陸明宇沒想到他竟然被人跟蹤,這個人還是韓斌。
他正要沖出去,胳膊忽然被邢朗拽住。
邢朗站在暗影里,看著韓斌推開車門走出來,一眼盯住了他。
韓斌的目標很明顯,徑直的朝邢朗走過去。
“……我們聊聊?!?/p>
他站在明處,對邢朗道。
邢朗往他身后掃了一眼,見他沒有帶人,于是稍卸下幾分防備,笑道:“好?!?/p>
說著傾身湊近陸明宇,貼在他耳邊低不可聞道:“去找秦放拿東西。”
臨走前,陸明宇對韓斌道:“韓隊長,你們曾經(jīng)是朋友,我想你應該也相信他。我勸你給他一些時間,否則當真相被揭開的那一天,你一定會后悔?!?/p>
韓斌向他點頭一笑,道:“有道理?!?/p>
陸明宇離開后,邢朗把煙往地上一扔,用腳踩滅:“找個地方坐一會兒?”
韓斌也走入暗影中,和他面對面站著,道:“不用,這里就行。”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但是他們同樣被黑色的影子籠罩,黑影中只能隱約顯出他們挺拔的身形,臉上像是罩了一層黑色的霧。
邢朗用力的看著韓斌的臉,韓斌同樣在用力的看著他,他們只能看到彼此眼睛里的那一點光亮。
在某一瞬間,邢朗覺得他和韓斌并沒有什么分別,他們面對面站著,就像在照鏡子,韓斌是他的影子,或者他是韓斌的影子。似乎他們往前一步,就能融為一個人。
“查到哪一步了?”
邢朗率先問道。
韓斌輕輕的笑了一聲,道:“沒什么進展?!?/p>
“高建德不是咬死我就是'將軍'嗎?還交了一份錄音。”
“你我都很清楚,那份錄音是假的,而且高建德死的很蹊蹺?!?/p>
邢朗嘆了一聲,冷笑:“太蹊蹺了,蹊蹺到……我都懷疑高建德是用來打蛇出洞的犧牲品?!?/p>
“……那你懷疑是誰殺死了高建德?”
邢朗豎起食指向上指了指,笑而不語。
韓斌會意,又道:“我今天來,只是想見你一面,當面告訴你兩句話?!?/p>
“什么?”
韓斌頓了頓,再開口時,異常的嚴肅:“老邢,雖然我信你,但是你這次太兇險了,如果你不想牽連秦放,就應該在你洗清罪名之前,和他斷絕聯(lián)系?!?/p>
邢朗知道他指的是昨晚他在秦放家里過夜的事,便道:“你放心,我不把自己摘干凈,就不回來了。”
韓斌皺了皺眉,眼睛里的那點光似乎被風吹熄了:“你要離開蕪津?”
邢朗笑道:“不是逃,而是去找真相?!?/p>
“真相在哪兒?”
邢朗扭頭向外看去,短暫的燈影過后,又是夜,蕪津市外也是夜,就算隔著一座山,一條江,一片海,還是夜。
他在找的真相就藏在夜里,鋪天蓋地密密層層的夜,
他從口袋摸出煙盒,抽出一根煙,將打火時,打火機掉在地上,'啪嚓'一聲清響,像墜入了水里。
韓斌見狀,拿出自己的打火機,掀開蓋子打著火,擋著那一簇火苗幫邢朗點著了煙。
一簇深赭色的火苗稍縱即逝,照亮邢朗的下半張臉,他英朗挺拔的鼻梁,和泛著一層淡青色的干凈的下巴。
韓斌只幫他點著煙,就合上打火機蓋子,合手握在掌心。
邢朗卻看到他的打火機依然在燒著一簇火苗,他把那團火苗握在手里,火光便從他的指縫間流出來。
其實那不是火光,而是打火機表面的一層夜光。
他一直都知道韓斌的這只打火機很昂貴,不知道貴在哪里,此時看了才知道,原來這只打火機經(jīng)過特殊處理,在漆黑的夜里也明晃晃的,就像一團火。
邢朗笑了笑,正要打趣他身家殷實,唇角的笑意泛到一半,驀然僵住。
火……
他盯著被韓斌握在掌心的那團火,忽然想起城南大橋外,百米遠處,河岸邊的一點星火。和企圖綁架張東晨的一行三人中,掉下大橋,抓住他的手,卻被子彈射穿額心的男孩子。
那顆子彈射來的方向就燒著這樣的一團火,漂浮在半空中,來去都沒有蹤影,像是一團鬼火。
'砰'的一聲槍響。
邢朗似乎聽的到那天晚上的槍響,那顆本來射入男孩額心的子彈射入他的心口,在他的身體里一點點的下沉,下沉……拉扯著他身體里的一部分,不斷的往下墜,越往下越深,越深越黑暗……
他猛地抬起頭看著韓斌,卻發(fā)現(xiàn)韓斌用一把槍抵住了他的額頭。
而消失在河岸邊的那團火,此時正在韓斌的眼睛里,靜靜的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