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心火
張惠通的臉是能騙人的,看起來特別溫文爾雅,好像非常有耐心。
跟他合作一下就知道,這個人是個超級急性子。這邊置景還在艱難前行,張惠通已經(jīng)大張旗鼓地開始選角。
他的要求很苛刻,演技當然是最基本的底線,除此之外,還需要演員的形象貼合那個時代——最重要的是,他需要演員能夠講一口道地的方言。
世安只是順手寫了,張惠通卻奉為經(jīng)綸,徹底執(zhí)行。演員們按照各自角色的不同,或者需要說一口南京話,或者要講一口寧波話。
張導(dǎo)考慮得很細,國民黨軍官和政要的家屬,寧波籍甚眾,世安的劇本里也是如此提及。而仆從下人,則依照性格不同,設(shè)計他們或者蘇北、或者蘇南的口音。
世安又慢慢回想陳叔柳嬸是老家何處,張惠通更覺得滿意,“你這人物創(chuàng)作得真是非常生動,方言跟性格都很貼切?!?/p>
世安只在心里笑,人物怎是他創(chuàng)造的?原本就是活生生的真人。
配角猶是如此,主角更是精心打磨。白楊被張惠通安排去省昆劇院進修,跟著老師,正正規(guī)規(guī)地學(xué)了一個月。省昆院的老師們多年獻身于昆曲藝術(shù)事業(yè),聽聞這個電影會在海外上映,心中都覺得激動,對白楊更加嚴格要求,小竹鞭打在身上毫不留情,一點兒也不當他是個明星。老師們壓著白楊下腰劈叉,幸好白楊骨頭軟,倒也沒大聲叫痛。
偶爾老師壓得狠了,牽動腰傷,白楊免不了齜牙咧嘴——過去的腰傷他一句也沒提,老師們以為他是怕吃苦,在旁邊看得心焦:“你忍忍,你忍忍,一次下去了,以后就容易了?!?/p>
打是親罵是愛,老師一片苦心,白楊都明白。
他原本就善于模仿,近在眼前的東西更是手到擒來,不光戲曲上模仿,白楊還像個癡漢蹲在排練房里,老師喝水聊天他都要學(xué)。
他不僅要學(xué)他們臺上,還要學(xué)他們臺下。
——任何職業(yè)的長期熏陶,都會在人身上培養(yǎng)出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鐫刻在人的骨血里。南藝的老師們曾經(jīng)告訴過白楊:“要看一個專業(yè)性人物塑造得成功不成功,不僅僅要看他專業(yè)性的時刻,還要看他平常人的時候。不僅要明面光輝,還要懂得背面傅粉?!?/p>
膚淺的演技里,醫(yī)生拿起手術(shù)刀才是醫(yī)生,軍人拿起槍才是軍人,皇帝穿上龍袍才是皇帝,戲子艷起大妝才是戲子。
——這是敷衍觀眾的演技,像小孩子過家家。所謂真正的好演技,做飯洗菜也看出是醫(yī)生,兒女情長也仍然是軍人,微服私訪還是個皇帝,蓬頭垢面依然是名伶。
他們舉手投足的習(xí)慣,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甚至眉梢眼角的神情,都是表演的一部分,這些細節(jié)還原得越完整,人物就越真實。
而白楊恰恰極善模仿。
或者說,他的模仿有了進化。
現(xiàn)在的他,并不完全依賴觀察,更多的是憑本能。很早之前,姜睿昀和南藝的老師就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奇葩的才能——白楊學(xué)別人,像到骨子里。過去他是機械地模仿,而現(xiàn)在,他能夠有目的地去吸收他需要的細節(jié),再把它提煉成自己的表演。
這才能是一把怪異的奇兵,白楊懷著它這么多年,現(xiàn)在終于懂得如何利用它的鋒刃。他很貪心,卻不怕吃苦,更不怕老師們笑話他。劇團里的臺柱樊老師被白楊原版復(fù)制,其他人都笑:“你這幸好是個男孩兒,不然樊老師的愛人該認不出誰是誰了?!?/p>
樊秀華老師是個女性,白楊提取了她身上昆曲名旦的特質(zhì),剔除了多余的女性氣質(zhì),又糅合進其他男演員的特征細節(jié)。
效果很好,好到白楊每天早早來到練功房,其余的劇團演員隨后進來,見他的背影,都覺得一陣恍惚——好像省昆院真有這么一個叫白楊的臺柱子,已經(jīng)和他們同臺許多年似的。
張惠通抽空去昆劇院看過他一次,也稱贊:“舉手投足已經(jīng)像個名伶了。”
白楊學(xué)藝有成,在家里就忍不住要給世安露一手,“金世安,坐著別動,看我給你表演一下!”
世安噙著笑,看他做剛學(xué)的《春睡》——時間緊迫,老師只揀了牡丹亭和長生殿的名段來教他。白楊果然學(xué)得入髓,雖然沒有扮上,夜色燈影里看去,真有貴妃嬌滴滴的意思。
世安看著,不禁微笑,又忽然在心底生出一縷涼意。
白楊得意洋洋地秀完他的表演,等著金世安拍手驚艷,世安卻一動也不動,只坐在那里怔怔看他。
白楊搓著爪子,祈盼地問他:“我像不像?”
“……像什么?”
“沈白露呀?!卑讞钣悬c兒委屈,他都做好了金世安把他大夸特夸的準備了,畢竟沈白露是什么樣子,只有金世安親眼見過。
世安卻突然把他拉進懷里:“……以后不是拍戲,不許做這個?!?/p>
“我演得很爛嗎?”白楊被他搞傻了。
“……不是,戲子命薄,我不愿意你薄命?!?/p>
他明知道白楊和露生不一樣,可白楊做得這樣好,好到他忽然分不清他們兩人究竟是不是同一個。
露生命薄,又能怨誰,最怨也只是他金世安??伤€是愛上白楊了,他恍恍惚惚地怕,怕白楊也像露生一樣薄命,他只能推卸責(zé)任,去怪戲令人骨輕。
“楊楊,”他把臉埋在白楊的肩上,“無論別人說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要去改變你自己。我愛的是你,而不是因為你像誰。”
“演戲而已啊。”白楊被他緊緊抱著,一頭的納悶。
他嚴肅地想,肯定自己哪里學(xué)得不對勁,把金世安搞短路了,明天還得請教樊老師。
張惠通正在籌備的大電影,已經(jīng)在圈內(nèi)流傳開來。李今等了秦濃許久,秦濃一直沒有回上海,到處在參加活動。
李今只能耐著性子等。好容易秦濃到了上海,連家也不回,直接去了私人健身房游泳,李今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她的教練:“濃姐在做課程,她不方便接電話?!?/p>
李今不敢打第二個過去。
秦濃平時靠簡單的花樣游泳來保持體型,他也挑不出她什么毛病。李今刻薄地想,這么多年,秦濃的鼻孔居然沒被鼻夾給撐成豬鼻子。
她晚上十點多才到家,回來時一身酒氣,李今在客廳坐著,同樣一身酒氣。她回來他也不跟她打招呼,她也就對他視而不見,轉(zhuǎn)身去泡澡。
李今只覺得一股無明火往頭上沖。
秦濃在浴室里放著歌,泡了一個多小時,出來的時候嘴里還哼著,李今終于忍耐不住,“游泳池泡了一天還不夠,不怕脫皮嗎?”
秦濃不說話,撒嬌地向他拋個媚眼,坐在妝臺前面擺弄她的臉。
“你讓姜睿昀上了張惠通的戲?”
“是呀?!鼻貪鈰傻蔚蔚貞?yīng)他,又抱怨,“要敷面膜了,能不能等會兒再說?!?/p>
“等會再敷行不行?”
秦濃不高興地扔下面膜罐子,抓起風(fēng)筒來吹頭發(fā)。
“不讓我上也就算了,我明明檔期有空?!?/p>
“你沒空,”秦濃擺弄著卷曲的長發(fā),“馬上我的大女主戲要開拍了,喬紗紗的劇本,你要來跟我配戲嘛。你演那個皇太子,男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