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如夢
15年這一年,對整個安龍娛樂來說,是接連豐收的一年。
臧援朝的《緝兇西北荒》毫無懸念地獲得了天龍獎最佳影片,而周寧山卻意外落馬,影帝被去年上映的故事片《烈火焚心》摘走。
周寧山處之泰然,這個行業(yè)里的人都明白,并不是所有付出都會有相應(yīng)的回報,人紅看天,成名看命,得獎靠運。
所有單項獎中,《緝兇》僅有最佳男配角一項入賬。張小冰受到評委的極高贊譽,力壓李今的盧士剛,得到了這項殊榮。
真正的一根獨苗,或者說是一枝獨秀。
單項獎的荒蕪并不能阻止《緝兇》在整個賀歲檔橫掃票房,雖然影片氣氛跟賀歲一點兒關(guān)系都搭不上。
臧援朝再度刷新了他的神話,以十五億票房完美收官。
李念放下心來,現(xiàn)在他只要等錢就行了。收賬當然是件蛋疼的事,各個院線拖拖拉拉,大概年中才能拿到這筆錢。張惠通卻等不及,棚內(nèi)布景已經(jīng)基本到位,二月份,安龍召開了《秦淮夢》首次發(fā)布會,三月份,《秦淮夢》正式開機。
張惠通野心勃勃,他的計劃明確,務(wù)必要在八月之前完成全部制作。
秦淮夢的題材極好,東方元素,人性與曖昧情感,優(yōu)美的舊時代格調(diào),個人英雄主義的故事。
這是一部披著東方外衣的西方故事。對中國人來說,這是一場民國舊夢,而對國外的觀眾來說,這是他們最喜歡的中國,沒有赤潮,沒有主旋律,有的只是細膩婉轉(zhuǎn)的東方人的含蓄——有如日本的大正時代,美國的黃金年代,它們濃縮了人們對逝去繁華的追悼與懷念。
失去的總是最好的。
張惠通根本沒把天龍獎放在眼里,他瞄準的是九月份的威尼斯和十月底的金馬——金馬獎方面,臺灣對民國永遠有著一份“想當年”的情懷,至于威尼斯電影節(jié),人性故事總是金獅的常勝主題。
在早春三月尚帶寒意的春風中,演員們開機燒香,希望能占個元春初始的好兆頭。
理想是美好的,現(xiàn)實,還是那么殘酷。
第一場戲就開局不利。
這場戲是在得月臺實地取景,劇組在文管局許可的情況下,對得月臺進行了修復性搭建。雖說只是修復性,但細節(jié)做得十分用心,連遠景秦淮河里驚鴻一瞥的燈船,也都按當時的模樣重新布置。
這一天來秦淮河玩耍的游客,雖然失去了得月臺這個景點,卻有幸坐上了民國風情的花船。
拍攝從晚上八點多開始。
夫子廟本是人煙鼎盛的地方,中午就開始清場,但最多只能讓游客回避拍攝地點,秦淮河上依然喧嘩沸騰。張惠通就是想要這樣的喧嘩沸騰,登臨臺上,鏡頭里看去,這條繁華的水道像一條逸樂的銀河,珠光寶氣地蜿蜒而過。
至于入鏡的現(xiàn)代化高樓,因著夜色深沉,并不十分顯眼,顯露的地方會在后期用CG修復掉。
故事里是風清月白的靜夜,拍攝現(xiàn)場則是各種嘈雜,遠遠從水上飄來鳳凰傳奇的廣場舞勁曲。
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收音,看的是錄音師的本事,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演出旁若無人的情意,就看白楊和姜睿昀的本事了。
他們從八點拍到十一點,張惠通始終不滿意,白楊不免有些心焦,姜睿昀則安之若素。兩個人一遍一遍地重來,所有工作人員也機械性地一遍一遍重來,人造的月光從他們臉上升起來又落下去,人造的秋風從他們身邊刮過去又平息,到了十一點,鏡頭里已經(jīng)看不到游船的蹤跡了。
“讓底下的游船準備。”張惠通吩咐。
沒有游客的時候就要自己準備游客,沒船就自己開船。工作人員開著花船在鏡頭下的這一段河里游來蕩去。
鳳凰傳奇倒是沒了,錄音師放松了一點。
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張導也不肯說,從頭到尾他只說三個詞,“開始?!薄巴O?。”“再來?!?/p>
白楊覺得張惠通可能生氣了,如果張惠通生氣,那么肯定是他自己演砸了,姜睿昀是不會出問題的。
第一遍的時候,張惠通還很有耐心,給他和姜睿昀仔細講這一段是要怎樣的感覺,“不能太露骨,要含蓄,盡量把戲放在眼里,要找知音和愛人之間那種似是而非的區(qū)域?!?/p>
張導一面講,一面向他們比劃兩人之間的距離、鏡頭會從哪里過來、光從哪里過來。
這跟白楊理解的差不多。張惠通只講了這一遍,后面就是無限次地重來。無論他們怎么做,得到的答案都是重來。
他不敢直接去問張惠通,只能在心里緊急地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是臺詞說急了?細節(jié)處理上不精致?還是自己把沈白露演得太過柔弱了?剛才姜睿昀的眼神跟他確實沒接上,有至少六次兩個人都沒接上,這種眼神的偏差在偶像劇里毫無問題,但現(xiàn)在是張惠通的電影。
張惠通怎么可能容忍演員有分毫的含糊其辭。
可是接上的時候呢?為什么也不過?有幾次白楊真的覺得兩個人配合超默契了,可是張惠通依然是那兩個字。
“重來?!?/p>
這段戲在白楊的理解里,主要表現(xiàn)的應(yīng)該是沈白露的敏慧——是不是自己過度表現(xiàn)了這個聰明勁,搶了姜睿昀的節(jié)奏?
張惠通還沒有喊開始,他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想,連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目光上提還是下沉、肢體緊張抑或放松、睫毛眨幾次、呼吸加快和延緩,全在他腦子里飛速地過著走馬燈。
姜睿昀忽然湊到他耳邊:“不是你的問題,別想了?!?/p>
白楊愕然地看他。
“腦殘嗎你是?張惠通的戲沒拍過???他就是這樣子,你就悶頭拍就行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嘛?!?/p>
姜睿昀的聲音不大不小,白楊嚇得就差沒捂他的嘴了。
還好,張導的表情沒什么變化,應(yīng)該沒聽見。姜睿昀的膽子也太大了,當著張惠通的面說張惠通自己不知道要做什么,活膩了嗎?作死別拉著別人墊背?。?/p>
而且姜睿昀什么時候拍過張惠通的戲,簡直強行吹逼。大家都是第一次合作,當場裝逼不尷尬嗎?
白楊有點兒虛,加上剛才他已經(jīng)跪了幾十遍,更覺得腿軟。
姜睿昀若無其事地直起身。
他已經(jīng)把話說明白了。白楊信不信,就是白楊的事了。
他說的沒錯,張惠通是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
行內(nèi)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和臧援朝機器般的超精密型拍攝不同,張導是經(jīng)典的隨機感覺式拍攝。
所謂隨機感覺拍攝,通俗點講就是胡亂拍,看臉拍,拍到爽為止。
臧援朝的拍攝,心里是完全有底的,演員做不到,那就重來。張惠通就比較坑爹了,因為張惠通也不知道自己的底在哪里。大家隨機發(fā)揮,看哪次能戳到他的G點。
他想要一種恰如其分的情緒,至于這個“恰如其分”到底是怎樣,你問張導嗎?張導也很懵逼?;旧虾托」媚镎剳賽鄄畈欢?,只能說出這個不好那個不好,那姑娘你的“好”到底是什么???嗯嗯,人家也不知道嘛。
只能一遍遍來,什么時候拍到這個感覺了,什么時候過。瞎貓等死耗,靠天收。
只有真正的天縱奇才,才會這樣去摸索準確的靈光一現(xiàn),他們不遵循任何理論依據(jù),把成功的希望全部交給直覺。
不能感動自己,就不可能感動觀眾。這是張惠通唯一的信條。
世安陪著單啟慈喝茶,兩個人在茶樓坐到半夜,單啟慈問他:“咱們?nèi)テ瑘隹纯窗?,今天第一場呢?!?/p>
“會不會打擾到張導?!?/p>
“哪的話,咱們不出聲就行了。”單啟慈硬拉他。
樓下的工作人員見了單啟慈,知道是兩個編劇,也算主創(chuàng),給他們一人一雙軟鞋,這是防止上樓發(fā)出腳步聲,影響收音。
單老躡手躡腳拉著世安,上了二樓。張惠通看見他們來了,只點點頭,又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