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尋夢
白楊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他現(xiàn)在既不感到緊張,也不覺得羞澀——即便對面是蜚聲海內(nèi)外的著名導(dǎo)演張惠通。
這是一場單獨的、特別的試鏡。
他今天的表現(xiàn),將決定他能不能拿到沈白露這個角色。
張惠通也是南京人,試鏡的地點不在公司,就設(shè)在張惠通家里——張導(dǎo)已經(jīng)六十多歲,獨身一人,帶著兩個助手住在寧海路的一處小院,二層小樓,鬧中取靜。
這個與臧援朝齊名的電影宗師,和臧援朝隨性的長相不同,一眼望去,慈眉善目,因為清癯而稍顯老態(tài),而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絲襯衫外面套著柔軟的駝毛絨衣。
房間里暖洋如春,不知何處透出檀香的氣味,混著一點時令果實的甘馨、一點蠹魚咬嚙的朽紙的氣味、一點樟木丸隨意擺放的辛香。
這許多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端雅的書卷氣,繚繞在這個老人四周。
他溫和地看著白楊,白楊也就恭恭敬敬看著他。
只在某個片刻,白楊忽然覺得,這個人、這個房間、和他手上的這個劇本——這種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十分像他忘不了的某個人。
昨天下午,李念把《秦淮夢》的劇本拿給他看——單啟慈的劇本,白楊萬分驚訝??赐陝”荆X得激動。名家就是名家,光看劇本,已經(jīng)讓他覺得心神激蕩。
“你是走大運了。”李念說。
張惠通起初一口回絕了李念的邀請,只推說忙。李念只好又托金世安去請單啟慈。張惠通不便掃單啟慈的面子,“先把劇本拿來我看?!?/p>
別的信心李念沒有,劇本就是他最大的籌碼。
張惠通果然上鉤,不等李念再打第二個電話,張惠通親自來電:“李總,有沒有時間見面詳談?!?/p>
他們見了面,單啟慈和金世安都到了。
張惠通見面第一句話就說:“這不是啟慈寫的?!?/p>
單啟慈在一旁嘿嘿笑。
世安赧然道:“張導(dǎo)好眼力,是在下的拙作?!眴螁⒋缺阒保骸拔乙矟櫳?,你不要覺得是年輕人作的就看不上眼?!?/p>
張惠通不緊不慢道:“看你這個光頭也是寫不出這樣好東西。我什么時候說看不上眼了?!?/p>
單啟慈摸摸光頭,“怎么你一見面就是給我下不來臺。當(dāng)著小輩留點臉給我。”
世安和李念知道他兩人心下合意,都覺得欣喜,靜靜聽他們先說閑話。而張惠通并不多說閑話,干脆地放下劇本:“我拍,這個本子還能給別人搶去么。演員我都想好了?!?/p>
單老在旁邊說歪話,“臧援朝還不知道呢,你急什么?!?/p>
李念怕他們立刻敲下演員,只好插口:“張導(dǎo),沈白露這角色,我們心里有個人選,想給你推薦?!?/p>
張惠通始終沒正眼多看李念,聽他說有人選,心里不悅,轉(zhuǎn)眼來看他,“投資方要塞人,我就不拍了?!?/p>
李念不想他這么快就翻臉,世安卻在旁邊坦然道,“戲,我就是為這個人寫的,沒有人比他更合適。張導(dǎo)先見見,不合適您再換,我們絕無意見。”
單啟慈幫忙打邊鼓,“你先見見,保證好?!?/p>
張惠通依然不太高興,“你見過了?”
“……我還沒,但我相信世安的眼光?!眴螁⒋戎е嵛?。
李念趕緊遞上白楊的履歷,“張導(dǎo)考慮一下,不是說非要選他,您考慮考慮?!?/p>
張惠通原本心里想的是杜雨,接過履歷一翻更覺得不滿意,“太年輕了。都沒拍過電影。這拍過的都是些什么東西?!?/p>
翻著翻著,翻到白楊的照片,他又不說話了,只是沉思。
大家都不敢多話,沉默等他許久,張惠通皺著眉頭,翻來覆去地看,忽然一笑道,“可以,明天你們把這個孩子帶過來,看看能不能讓我滿意?!彼坏扰匀苏f話,又肅然道,“只許這一次,沒有第二次。一次不行,就不要再來糾纏我?!?/p>
白楊幾乎沒有準(zhǔn)備的時間。李念并不跟張惠通爭辯,只叫白楊趕緊看劇本,能看多少是多少。
就算白楊的表現(xiàn)不盡如人意,還可以跟張惠通央告,說是準(zhǔn)備時間不充裕。如果時間充足了,白楊卻表現(xiàn)得不夠好,那反而失策。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李念明白這一點,所以干脆輕裝上陣。
白楊并沒有表現(xiàn)出震驚或者退縮,他在外面跑了這么久的戲,許多電視劇根本不靠劇本,編劇現(xiàn)場開工,經(jīng)常是晚上的戲早上才拿到手,甚至干脆連劇本都沒有,直接自由發(fā)揮,也是常有的事。
這是個輕浮的時代,人們看一部作品,甚至根本不計較它到底是好是壞,而僅僅只是希望劇情延伸下去,給孤獨的人生一點陪伴和安慰。
白楊只告訴李念,“李總,明天下午,記得來接我?!?/p>
張惠通讓兩個助手去樓下坐著,客廳里只剩他和白楊,李念陪在旁邊。
客廳后面還有一個房間,用柳條簾子隔著,隱約有人影在后面。張惠通道,“寫劇本的單老也在,我就不讓他出來了,免得你緊張?!?/p>
白楊乖乖點頭,“謝謝張導(dǎo)。”
張惠通款款坐下來,“覺得哪段拿手,你就試哪段來吧。”
“我都行,張導(dǎo)點一段吧?!卑讞畲鸬猛纯臁?/p>
李念霎時背上出汗,張惠通立刻鋒利地看向李念,“他早就拿到本子了?”
“沒有,這個事情就算我敢騙您,單老也不會騙您,劇本確實是昨天才給他。”
張惠通的眼睛形狀十分溫柔,一瞬間目光卻咄咄逼人,令李念倍感壓力,李念反射性地站起來,不由得在心里叫小祖宗你別掉鏈子啊。
白楊也站起來,“張導(dǎo),我確實是昨天才拿到劇本,熬夜讀的,還有黑眼圈呢?!?/p>
張惠通看他一眼,“看不出你有黑眼圈?!?/p>
白楊撓了撓頭,“我用了點遮瑕膏蓋上了?!?/p>
李念的汗又出來了。
張惠通好奇地湊近去看他,問,“整個劇本你全都記得?”
“記不得,”白楊誠實,“但劇情和基本感覺我都在心里了,讓我先看一眼就可以。”
李念持續(xù)不停地流汗。
張惠通卻笑起來,“那就是,第二場,這一段吧。別怕,放輕松?!?/p>
他讓白楊放輕松,白楊還真就輕松了。白楊探過頭,去看張惠通手里的劇本。張惠通也就真指給他看,“這里,到這里?!?/p>
——導(dǎo)演在或者不在,大導(dǎo)演或者小導(dǎo)演,并不會憑空使自己的演技提高或者下降。
白楊已經(jīng)明白這一點。跟姜睿昀在一起演戲,教他懂得一件事:導(dǎo)演可能會讓你表現(xiàn)得比平時更好,但沒有理由讓你比平時表現(xiàn)得更差。演戲說到底是自己的事情。
緊張并不會給你的表演增加一層美化濾鏡。
而簾外的李念,簾后的世安和單啟慈,都捏著一把汗。
這段戲并不長,也沒有對手,表現(xiàn)的是沈白露一個人在琢磨角色,來回徘徊,獨角戲。
白楊依然是那樣不溫不火的表現(xiàn),實在說不出他哪里好,可也說不上不好。
別人的表演,大多是色彩強(qiáng)烈的畫,放在眼前就令人感到?jīng)_擊。而白楊的表演讓人感覺空白。
但要真說再找一個比他更好的表現(xiàn),似乎也想不到。他的表演是完整的,完整的一塊空白,像沒雕琢過的籽料,任誰都能看出籽皮還在,隱隱約約露出里面玉質(zhì)的一點白,可是你要把這層皮扒了,又覺得不妥。
他只是單純地在表演,憑本能,他享受到本能的輕松,也感受到本能的快感。
臺詞接連不斷地從他腦海中涌出來,記不得的地方,便有人輕輕提醒他,他就又暢快地、接著演下去。
李念在旁邊看得汗如雨下,張惠通給白楊提詞,白楊連句謝也不知道說。
簾子里兩個人都默不作聲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