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戲沒有多長,白楊演完了,又恢復(fù)了乖順的表情,老老實實站著,等張惠通開口。
張惠通并不看白楊,只是翻著劇本,若有所思,許久方抬起頭來,“你知不知道,這個劇本,有很多地方需要昆曲表演?”
李念就怕張惠通問這一節(jié),立刻插口,“我們已經(jīng)安排了省昆劇院的演員來做替身。”
張惠通只看著白楊,“文藝片,我不會用替身,你要是能做昆曲,我就用你,做不了,就算了。”
這屁股也坐得太歪了,白楊不會,難道杜雨就會?李念又開始在心里罵娘。
單啟慈想撥開簾子出去,世安一把拉住他,悄聲道,“先生別急?!?/p>
他分明看到白楊眼中一點光亮。
若明若暗,也不像是自信,他只是直覺,白楊可能會讓他們吃驚。
自己和白楊是不是真的心有靈犀?世安不知道,他按住單啟慈,“未必他就不行?!?/p>
而白楊緩緩吸了一口氣,“張導(dǎo),我可不可以用一下手機?!?/p>
張惠通點了點頭。
白楊轉(zhuǎn)身在背包里翻找起來,一面調(diào)著播放器,一面向張惠通鞠躬,“這里沒扇子,我就選不用扇子的這一段吧?!?/p>
眾人都不解其意,只默然觀望。
白楊把音樂放出來,張惠通的臉上便浮現(xiàn)出一點笑容。
他所選的這一節(jié),不是別的,正是《尋夢》里的,江兒水。
——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樹邊。
這一支真是《牡丹亭》里數(shù)得上的好曲,比得上《游園》里的皂羅袍,《驚夢》里的山坡羊。
而白楊挽起袖子,閉上眼去,再將雙目緩緩睜開,世安忽覺他換了一個人,這樣眼波盈盈,若哀若厭,連世安自己也吃了一驚。
——怎會這樣像,他分明沒有見過露生。
白楊何時學(xué)會這些?他不知道,也無從去問,只覺得熱淚涌上眼來,而空氣里還飄著羅愁綺恨的曲子,“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p>
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
生生死死隨人愿,
酸酸楚楚無人怨。
別的青衣唱到此處,多半眉頭緊蹙,要在眉眼間作出無限雨恨云愁——露生最擅此節(jié),他原本生得美貌,扮上兩道娥眉連綿,橫波入鬢,每每和著絲弦,將眉頭攏作遠(yuǎn)山黛,開口一唱,又從眼中流出無數(shù)波光怨。
白楊回轉(zhuǎn)雙眸,卻露出一個淡薄的笑來——不,他不是有意在笑。白楊只有這一點長得和露生不像,露生是雙秋水眼,白楊卻是一雙笑眼。他不緊張的時候,眼睛看上去,就是帶笑的。
這一縷天成的笑,浮在眼角眉梢,有如云消雨散的碧空,楊柳曉風(fēng)的殘月,格外添出一段曲終人散的綺怨。
那怨也不像真怨,分明是看破了的一分澄明,是各濯行跡,同在江河的一分繾綣。
有心也無心,有意也無意,有情也無情,有怨也無怨。
露生若是還活著,見了白楊這一段,大約也要暗暗叫一聲好。
——到如今他才發(fā)現(xiàn),白楊和露生,原本是一樣的人。
他們的性情自然大相徑庭,可說到底,都是一樣的心地,單純專注,演起戲來好像不要命。并不是生死相搏,只是仿佛命不值錢,也不看在眼里,輕描淡寫地隨他去了。
一曲終焉,白楊又合上眼睛,再睜開,便忐忑地看向張惠通。
張惠通只顧著出神,不說話。
白楊等他許久,只好怯怯地問,“……張導(dǎo),可以嗎?”
張惠通忽然變了臉色,豎起眉毛:“誰叫你停下的?”
白楊和李念都吃一驚。
張惠通木著臉,走進簾子后面去。
單啟慈看他進來便抱怨,“你吼什么?”
張惠通仍舊不說話,低著頭在單啟慈面前來回打轉(zhuǎn),抬起臉來,滿臉喜色,兩只手互相抓來撓去。
單啟慈呆臉看他。
張惠通又走出來,問白楊:“你學(xué)過昆曲?”
白楊誠實地?fù)u頭,“沒有,我根本不會唱,只是看過,所以動作我會?!?/p>
張惠通奇道,“你這么小的年紀(jì),怎么想起來去看昆曲?”
白楊猶豫了片刻,垂下腦袋。
“我有個朋友,以前教過我,所以我就自己看了一些?!?/p>
“看過就記住了?”張惠通更覺驚訝。
“……看了很多次?!卑讞盥曇舾×?。
世安在簾后發(fā)怔,單啟慈好意地拍他的肩,他才連忙去拭眼角,而淚仿佛擦不盡似的,擦了一分,又涌一分。
單啟慈也不管他了,只微笑看他。編劇看到自己的角色活靈活現(xiàn)地站在眼前,哪個不激動。他這個徒孫第一次寫劇本,當(dāng)然喜不自勝。別說金世安,連他也覺得喜出望外。
這里張惠通只擺擺手,讓白楊坐下,自己對著小紫砂壺,慢慢地飲。
李念不知他到底是合意還是不合意,不敢說話,更不敢問。張惠通飲完一壺,方才抬起頭來,向白楊笑一笑,“跟我拍戲,吃苦得很,你受不受得了?”
白楊一時竟有些茫然,李念推他,他才咕咚一聲站起來,“我可以。”
大家都笑了。簾子后的人也在笑。李念又推白楊,白楊才想起來鞠躬:“謝謝張導(dǎo)!”
張惠通一縷笑意銜在嘴邊,“我愿意帶你,也是因為這個劇本是個好故事。你不用謝我,謝謝編劇吧?!?/p>
白楊又向簾子里深鞠躬:“謝謝單老師!”
張惠通大笑起來,向里面招手,“小金,你這假扮啟慈,要扮到什么時候?!?/p>
白楊抬起頭來,柳簾掀開,露出一個熟悉的身影,高大英挺,不是金世安又是誰?
世安站定在他面前,含笑亦含淚看他。
“久違了?!?/p>
白楊怔住了。
他有多久沒見到金世安了,太久沒見,像隔了許多年。乍然相見,竟覺得如在夢中。這劇本居然是金世安寫的,所以他們才在這里見到了。金世安還是這樣溫柔,笑容還是這樣熟悉,讓他挪不開眼。
白楊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jīng)不夠用了。
他想起張惠通還在旁邊,不敢流淚,也不敢十分激動,只諾諾地低下頭,“金總?!?/p>
張惠通款款道,“你這劇本,還得揣摩,就讓小金給你說說戲。等另一個角色定了,咱們年初就開拍?!?/p>
世安向他點一點頭:“我這就帶他先出去,看看原作里的實景?!?/p>
李念沒想到他這么著急,要拉他又不便露出來,只對著金世安殺雞抹脖地使眼色。
世安全然不見,連單老也不等,帶著白楊就出去了。
單啟慈倒也不生氣,掀開簾子顛顛地跑出來,只看著張惠通:“我就說吧?我就說吧?說了好你不肯信,你這個人脾氣就是夾生得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