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寵妃 前傳》
2005年初春 中國A城
初春,樹枝上還掛著未融的雪。陽光的感覺遙遠(yuǎn)而微弱,依舊冷冽的風(fēng)吹過地面,卷起細(xì)雪,宛若散開的星屑,飄浮進(jìn)了空氣里。
艾薇站在門口的階梯上好一會兒,盯著被緊緊關(guān)閉的鐵門發(fā)呆,臉已經(jīng)被凍得有點(diǎn)發(fā)紅。
今天就要和與母親一起生活了許多年的家告別了。母親大半年前去世后,艾薇就一直一個人孤獨(dú)地生活,直到倫敦一個自稱是父親的人,打越洋電話過來。在他三番五次地請求之下,她總算答應(yīng)與他見一次面。這名給了她混血容貌的英國紳士,有著和她一樣藍(lán)色的眼睛。
他執(zhí)意要她去英國與他一起生活。
將擁有著自己和母親無數(shù)回憶的家托付給其他人,去一個完全不了解的國度生活,全部的行李就只有一個小皮箱和一張飛機(jī)票。
艾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答應(yīng)莫迪埃特侯爵的請求。她只覺得他那個時候的樣子十分誠懇,她覺得這樣的父親,是可以依靠的。而或許,更深層的原因是那天她在媽媽的梳妝臺里找到了侯爵年輕時與媽媽一起的照片。他們眼中洋溢著對對方的愛意與珍惜,莫名地打動了她。
艾薇擦擦眼睛,然后轉(zhuǎn)身,將手中的鑰匙交給了身后等著她的一位老婦。
“阿姨,就麻煩您了?!?/p>
侯爵訂好的車子已經(jīng)到達(dá),乘車到機(jī)場,不過幾十分鐘的時間。結(jié)局是艾薇提前了兩個多小時就辦好了一切乘機(jī)手續(xù)。心情有些莫名地低落,她便開始漫無目的地在機(jī)場內(nèi)漫步。
機(jī)場對艾薇來說十分無聊,千篇一律的商店、冰冷無趣的道路。
她走了好一會兒,在一個角落里看到一家販賣首飾的商店。
店牌很不起眼,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Curse’s”。
品牌的名字她從未聽說過,從含義上看,似乎很陰暗而不吉利。她探頭,從櫥窗看進(jìn)去,里面都是極具異域風(fēng)情的物品。沒想到在機(jī)場會遇到這樣另類的店,年輕的心驅(qū)使著艾薇,她動了進(jìn)去看看的念頭。手放在門把上,突然后面有人叫了她一聲。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是一個她不認(rèn)識的外國男子。
三十歲上下的年紀(jì),棕色頭發(fā)、栗木色眼睛,他看到自己,似乎帶著喜悅,又有幾分緊張。
“終于找到你了,不要進(jìn)去——”
終于找到她了?她根本不認(rèn)識這個人。轉(zhuǎn)念一想,他或許是侯爵派來的人。她正要回復(fù),可手中的門把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忽地向下轉(zhuǎn)動,然后門隨之向里打開。
艾薇來不及松開手,就這樣被那奇妙的力量拉著向屋內(nèi)摔去。
她下意識地閉緊眼,心里卻想:“真丟人,一會兒爬起來要快點(diǎn)回復(fù)那個人。”
可摔進(jìn)去的時候,身體卻好像落入了一個巨大的洞穴,過了好幾秒也沒有落地。艾薇有些詫異地張開眼,自己竟置身在一片繽紛的紅色之中。她有些恐懼,想要出聲求救,而嘴巴卻好像被人強(qiáng)行壓住,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掉落的時候,身邊竟出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鮮紅的眼睛,冷冷地瞪著她。
艾薇嚇得都快哭出來了。她拼命揮動手腳,就在這一刻,周邊刺眼的色彩刷的一聲,猛然退去。洗凈的濃重紅色后面是一片華麗的金色,然后又慢慢淡去。
她因恐懼而尖銳的聲音終于傳了出來,“救命啊——”
她猛地睜開了眼睛,瞬間周圍明亮得讓她幾乎要流出眼淚來。她瞇起眼,讓自己慢慢適應(yīng),隨即就抬起頭來環(huán)顧,然后下意識地用手來擋住眼睛。
幾分鐘前,她分明站在機(jī)場里神秘的飾品店門口,而現(xiàn)在自己所在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白晝?nèi)缤?,金色的太陽明媚地掛在蔚藍(lán)的天空上。無風(fēng),無云,身上漸漸感到了許久未曾感到過的炙熱空氣。耳邊可以聽到激烈的流水聲,席卷著泥沙,蜿蜒過河岸,仿佛近在咫尺。
垂下頭來,她身上穿著白色的簡單亞麻裙,白皙細(xì)嫩的腳貼著略帶溫?zé)岬牡孛?,絲絲熱意順著腿慢慢地延續(xù)到身體。機(jī)票沒了、行李沒了,身邊剩下的就只有幾面破舊的泥墻,草的痕跡從泥砌的墻壁里隱隱露出來,腳下是熱乎乎的散著少許沙子的棕灰色石地。
貌似是個房子,但是卻被遺棄很久了,所以連房頂都沒有。
心里出現(xiàn)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好奇,艾薇試著移動自己的身體,繞過破墻,看到下面是一片沙地,她小心地踏著石頭走下去,剛一踩上沙子就被狠狠地燙了一下。她被燙得不由暗暗詛咒,但四周的景色一點(diǎn)都沒變。她縮回屋子里,腳站在相對來說比較可以忍耐的石地上,雙手扣著一面墻的邊往外面看。
眼前是一片寬廣的河流,緩緩地流動著,延展向無盡的遠(yuǎn)方。金色的陽光灑落在蔚藍(lán)的河水上,映起無數(shù)金色的鱗片,好像天上的繁星墜落到了水中。河岸兩側(cè)長著奇怪的草,稍遠(yuǎn)處便是一片荒蕪,金色的沙子細(xì)細(xì)地鋪在地面,宛若黃金的地毯。但如果視線放得更遠(yuǎn),就可以隱隱看到巨大的石制建筑,很像是古老年代的史前祭祀建筑。
“真漂亮……”艾薇不由小聲地感嘆了出來。
但是還是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在這里,自己接下來又應(yīng)該去哪里。她究竟是在夢里,還是在一個她已經(jīng)漸漸淡忘的現(xiàn)實里。如果這是現(xiàn)實……她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出現(xiàn)在這里。
突然,聽到誰輕蔑地哼了一聲,艾薇閉了嘴,可是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人。
“找什么呢,笨蛋?!甭曇羰菑南旅?zhèn)鬟^來的。艾薇低頭,小房子下面的沙地上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這小孩歪頭看了看艾薇,三步兩步就爬到了房子里來。艾薇下意識地從墻邊退開,他就站到了艾薇面前,抬頭看著她。
他只到艾薇的肩窩處,但是卻一點(diǎn)也沒顯示出對艾薇害怕或尊重的樣子。他看著艾薇,艾薇也就低頭看著他。這是艾薇見到的第一個人,她完全不認(rèn)識這個人,但是總比在那無盡的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要好很多。
他梳著深棕色的短發(fā),穿著白色的短衣,腰間還別著一把看起來很精美的刀。古銅色的皮膚健康而充滿活力,琥珀色的眼睛純凈而略帶透明,小孩長得整齊挺拔,稚嫩的臉上卻流露著一副老氣橫秋的表情,讓人看著不由有幾分想笑。
艾薇還沒來得及笑,小孩自己先邁起了步子。他左手抱住右臂,右手抵在自己的唇上,慢條斯理地繞著艾薇走了一周,一直就那么不冷不熱地打量著艾薇,弄得艾薇渾身不自在。
“你住在這里嗎?”她忍不住問了,如果莫名其妙地踏入別人的家里,她也實在是太不好意思。
小孩淡淡地一笑——在艾薇看來就是輕蔑地一撇嘴。然后他所答非所問地說:“你是奴隸嗎?你見過人住這種地方嗎?”
艾薇愣了一下,她是奴隸嗎?現(xiàn)在的小孩真沒禮貌,竟然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她歪了歪頭,決定淡定地岔開話題,“這是哪里?”
“果然是外國人,底比斯都不知道?!蹦呛⒆忧纷岬匕言捜恿嘶貋怼?/p>
底比斯——有些熟悉,但終究是陌生的名字。剛才還在A市的機(jī)場,現(xiàn)在就跑到了這莫名其妙的地方。艾薇決定不和小孩多說了,她開始擔(dān)心自己究竟要怎樣才能回到機(jī)場。兩個小時一眨眼就過去,到時候趕不上飛機(jī)就麻煩了。
想到這里,她轉(zhuǎn)身就往房子下面走去,全然不理會那孩子在她身后喊:“喂,你去哪里?”
她又一次踏著石頭走下去,結(jié)果一踩到沙子,又被燙了回來。
背后只聽到那個小孩大聲地嘲笑自己,“細(xì)皮嫩肉的,你平常白天都怎么出門??!”
艾薇轉(zhuǎn)過頭來,對跟在后面爬下來的拽小孩說:“我穿鞋的,謝謝。”但是她的鞋到底去了哪里。
“噢,你說這個嗎?”小孩指指自己腳上的涼鞋。
小孩的鞋子出人意料的豪華。簡單的外形設(shè)計卻帶著復(fù)古風(fēng)格的流行元素,在關(guān)鍵的線條處竟然著以真金鑲飾。艾薇看了看鞋子,又看了看小孩。這小孩不但跩還挺奢侈的,這么小年紀(jì)卻穿這么華麗的鞋子。這是一個很浪費(fèi)的世界嗎?
她好脾氣地點(diǎn)點(diǎn)頭。
小孩一屁股坐在艾薇身邊,“那你還是個挺有錢的外國人,平時還可以穿得上鞋。”
“穿得上鞋?”艾薇很想繼續(xù)問下去,但話說了一半,愣是被小孩遞到眼前的鞋給堵了回去,“干什么?”
“給你穿吧?!毙『③J跩地看著艾薇。
“不能穿吧?!卑备┮曋酒饋碇坏剿乜诘母叨?。
“那你一直就站在這個房子里,直到天黑。”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這附近可是沒有吃的,難道你要在這里不吃不喝待一天嗎?”
“我是說,我怎么能穿得進(jìn)去?!卑庇悬c(diǎn)惱。
“放心,我腳大。”小孩把鞋子硬塞進(jìn)艾薇的手里,然后就跳下沙地,結(jié)實的腳踏在對于艾薇來說異常炎熱的沙地上,稚氣的小臉上卻是一點(diǎn)表情都沒有,“你要去底比斯嗎?我也正好要回去?!?/p>
艾薇看了看小孩的鞋,做工極為精良,雖然看起來不大舒服,但是總比沒有好。她慢吞吞地坐下,將鞋子套在腳上,還真穿進(jìn)去了。
待在這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沒有辦法,不如去那個他說的什么“底比斯”,可能是一個大一些的城市。她跟著走到了沙地上,對小孩點(diǎn)點(diǎn)頭,“好啊,我就跟你去吧。”
小孩莫名其妙地看了艾薇一眼,然后指指遠(yuǎn)處那些華麗的石制建筑,“那邊走?!?/p>
艾薇點(diǎn)點(diǎn)頭,下意識地拉起小孩的手,然后就往那邊走。
“喂,你干什么!”小孩有些惱怒,又有些害羞地將手甩開。
艾薇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小孩的臉有點(diǎn)微微紅了。他看起來也不過六七歲的年紀(jì),所以拉起他的手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的,不是嗎?不過,他臉紅起來的樣子,比起那跩跩酷酷的神情,卻是可愛得多了。
“姐姐拉著你的手?!庇谑?,艾薇有些故意地又一次將小孩的手拉了起來。
“惡心不惡惡心,松開?!毙『⒂昧Φ厮Ω觳?,但是艾薇拉得緊緊的,就是不松開手。那個小孩不時地掙扎一下,不過后來,反抗的力度也漸漸弱去了,就最多是象征性地抖一抖手而已,到最后,他便垂著頭,任由她就這么拽著自己,只是會略帶不滿地嘟囔一下,“你們外國人的習(xí)慣可真奇怪?!?/p>
“外國人?”
“當(dāng)然!”小孩的語氣里透著“白癡”這樣的信息,但是看到艾薇有些擔(dān)憂的表情,他硬是把諷刺的話咽了回去,“不過,底比斯外國人也不少,你也不用擔(dān)心了?!?/p>
走了不知多久,艾薇覺得有些累了。那雙鞋雖然很好看,但是卻也十分不舒服,漂亮的金線是一根根從里到外翻滾著鑲嵌在鞋子邊緣,從外面看閃閃發(fā)光,在里面就磨人了。白皙的腳上只覺得有些火辣辣地疼,比燙到了還難受。
堅持了那么幾米,艾薇總算是扛不住了。她停了下來,想要提議休息那么一會兒,可這時,小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前面就到了。”
小孩拉著艾薇,又向前移動了一些。艾薇抬起頭來,眼前的景象如同畫卷驟然展開。視野里是一座風(fēng)格古樸的城池。由粗大而華麗的石制圓柱為主支撐體,支起碩大的城門。圓柱上刻畫著精美壁畫,講述著各樣的題材,人物采用了奇特的構(gòu)圖方法,奢侈而精美。簡樸的建筑結(jié)構(gòu),卻采用了華麗的金色磚石。精細(xì)的金色裝飾與遠(yuǎn)處掛在半空的太陽及腳下細(xì)密的沙子遙相呼應(yīng),好像變成了金塑的堡壘。
這……看起來很像是埃及???
來不及震驚,小孩已經(jīng)拉著艾薇,快步向前走去。人們從身旁經(jīng)過,衣著奇異卻與壁畫上的風(fēng)格極為相似。有拿著矛有說有笑的士兵,有牽著駱駝緩緩進(jìn)城的商人,有提著籃子向路邊人兜售水果的老人,有抱著水壺到河畔汲水的少女,有光頭長衣的祭司,還有妖媚異域的舞女。
艾薇看向他們,他們也看向艾薇。
那猜疑的神情,仿佛她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怪物。
“喂,發(fā)什么呆?!毙『u了搖她的手,“快進(jìn)去吧?!?/p>
艾薇沒理他。拽小孩歪了下腦袋,隨即更用力地拉著艾薇,牽引著她向城里走去。
艾薇已經(jīng)顧不上腳疼了,身旁經(jīng)過的駱駝刺鼻的體味和別人舉著蓮花向自己兜售的場景令她無法懷疑自己所處的場景的真實性。然而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城池,甚至陌生的顏色,她看不到一絲現(xiàn)代痕跡的存在。
她有些怕,比站在無限的黑暗里還要怕。知道自己的孤單,仿佛比對一切的無知更令人恐懼。
“你住在哪里?”小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手晃晃,低下頭,小孩琥珀色的大眼睛眨了眨,“我送你回去。”
艾薇鼻子一熱,突然覺得這個小孩子特別可愛,彎下腰來抱抱他,然后又摸摸他的頭,看著他的臉又變紅了,“真乖,我累了,我要休息會兒。”
“才走多點(diǎn)路,就累。”小孩撇撇嘴,松開了艾薇的手,轉(zhuǎn)身就往另一個方向跑了過去。
可能是回家了吧。艾薇有點(diǎn)難過,四周都是一堆奇怪的人,陌生的目光帶著好奇、帶著猜忌、帶著敵意。她還沒搞清楚這一切是怎么回事,轉(zhuǎn)瞬間就又只剩下她自己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剛才還握著一個溫溫的存在,而轉(zhuǎn)瞬間就只有空氣了,就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了。
就好像被拋棄一樣。
對了,就好像母親去世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那一刻,一直被忽略的腳好像重新?lián)碛辛艘庾R,一下就變得很疼,幾乎每次移動都令人要流下眼淚來。但是垂首看到炙熱的地面,又不敢光著腳直接踏上去。她狼狽地一瘸一瘸地向著路旁的樹蔭處走去,勉強(qiáng)地靠著大樹的根部坐下了。高大的蕨類植物,樹蔭并沒有茂密到將一些灼熱的陽光遮擋的程度。金色的斑點(diǎn)落在艾薇潔白的肌膚上,色彩柔美而干凈,卻怎樣都無法與四周古銅色肌膚的人相匹配。
而更為令她不安的是,到底要如何回到機(jī)場,她一點(diǎn)頭緒都沒有……
她用力忽略四周打量自己的眼光,靠在樹上看著與小孩分手的地方發(fā)愣。而剛坐下沒多久,就看到琥珀色眼睛的小孩跑了回來,手上還拿著什么東西。他站在剛才二人分開的地方,左顧右盼地尋找著艾薇。視線里沒有艾薇的身影,他有些低落,濃濃的睫毛垂了下來擋住了眼睛。
“喂,這里!”艾薇不由有些開心,她一邊叫著他一邊揮揮手??吹桨?,小孩臉上立刻換上了笑容,但是緊接著他就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酷酷的樣子,走了過來,一把將手里的東西遞給了艾薇。
“這是什么?”艾薇接過來,是個泥塑的小罐子,涼涼的,黑底紅邊,接口處還系著金色的線。
小孩走到她身邊,坐下,擰開自己手里的罐子,仰頭喝了。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看艾薇還在那里發(fā)呆,就將手里的罐子放到一邊,拿過艾薇的,替她擰開,然后又遞回給她。
“葡萄榨出的汁,很好喝,而且是用尼羅河水鎮(zhèn)過的,所以不會特別熱?!?/p>
尼羅河……啊,果然是埃及。艾薇自嘲地苦笑,接過葡萄汁,一口氣喝了下去。
非常好喝,酸酸甜甜的,好像一股清流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
“謝謝?!彼蛏砼缘暮⒆拥乐x。
“你休息好點(diǎn)了嗎?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小孩在旁邊又重復(fù)了一次剛才的話,艾薇低頭看看他,那雙略帶透明的眼睛真是好漂亮,讓人總想多看幾眼。
艾薇嘆口氣,將葡萄汁放到一邊,彎下腰把鞋子解開,白皙的腳面是一道一道淺淺的血痕,細(xì)嫩的皮從血痕的兩邊翻了起來。她將鞋子并在一起,遞回給小孩,有些無奈地笑笑,“多謝你的鞋子,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去……”
小孩沒接過鞋,只是看著艾薇的腳說,“穿我的鞋子你都會被磨成這樣嗎?那你平時是怎么走路的?”
艾薇看了他一眼,“你的鞋怎么了?”然后她又歪頭想了一下,轉(zhuǎn)過來兩只手捏小孩的臉,“小少爺,金子是拿來做項鏈的,不是拿來鑲鞋的,鑲鞋也沒有這么鑲的,專門鑲在邊上,很疼的?!?/p>
小孩齜牙咧嘴,艾薇好整以暇地放開他,神閑氣定地喝了一口葡萄汁,“你的皮膚比較粗糙,我可不是?!?/p>
小孩晃晃腦袋,又抬起頭來看著艾薇,“那你平常都穿什么鞋?”
“皮鞋啊?!?/p>
“嗯?”
“運(yùn)動鞋什么的?!?/p>
“嗯?”
“……草鞋?!?/p>
小孩總算明白了,但是很快就又輕蔑地一笑,“草鞋?穿不起鞋不如就不穿了?!?/p>
“草鞋不比你這破鞋舒服?!卑睕]好氣地頂回他,然后將頭轉(zhuǎn)到一邊,又一次靠在樹上,想起自己的事情。身邊的小孩子卻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慢條斯理地說:“你在這里等我一下。”
“又干什么?”艾薇仰著頭看向面對她的小男孩。之前一直沒有仔細(xì)端詳他,其實這個孩子長得是十分帥氣的。面孔尚帶稚嫩,五官卻有棱有角,一雙眼睛就好像透明卻深邃的琥珀色泉水,清澈卻含著些難以察覺的淡漠。如果長大了,這孩子想必會是個讓無數(shù)女人哭泣的男人。艾薇伸手過去捏了一下他的臉,看他有些尷尬地退了一步。
短短的時間,艾薇已經(jīng)開始有些依賴他了。畢竟他是她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唯一認(rèn)識的“惡人”。于是她笑道:“干什么,我和你一起去吧?”說著就要起身,卻被男孩兩手一壓坐回了原地。
“我去那邊集市轉(zhuǎn)轉(zhuǎn),你等我回來。”他一邊說著,一邊就快步地往街道的盡頭走去,剛走開幾步,他又回過頭來,搖頭晃腦地又補(bǔ)充了一句,“記著,等我回來?!比缓缶吞ぬさ嘏荛_了。
艾薇低頭,暗地里用力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她卻還是留在這里。她暗暗苦笑,這樣來看,若是不等他,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于是她就靠在樹干上,一邊喝著小孩給她的葡萄汁,一邊好奇地打量著街上的景象。但是她的好奇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路上眾人對她的好奇程度。大家仿佛沒見過她的長相一般,不時會難以壓抑地發(fā)出一些竊竊的議論聲。
“你看,那是金色的頭發(fā)嗎?”
“她穿的衣服好奇怪。”
“她好像在看我們呢!她好像在看我們呢!”
艾薇索性將身體挪了挪,面背街面而坐。她為什么可以聽懂別人的話呢?陌生的語言進(jìn)了耳朵卻偏偏明白全部的意思。真是太奇怪了,簡直像小說里的情節(jié),她皺著眉思索。
就這樣等了很久,還是沒有見到那個拽小子跑回來的身影。艾薇看了看剛才他留在自己身邊的鞋子。雖然之前一直對他的自夸不置可否,但這雙鞋顯然是非常昂貴的,光是那些華麗的金質(zhì)鑲邊,就可看出十分貴重。如果他不回來了,就這樣被拋棄了,她可以用這雙鞋換點(diǎn)其他的什么暫時生活下去。嗯,這個就當(dāng)做候補(bǔ)計劃吧。
艾薇垂著頭,她希望自己不要用上候補(bǔ)計劃。
“喂——”剛想到這里,就聽到那小子的聲音。艾薇開心地抬起頭來,看他跑得一頭大汗,兩手空空地回來了。艾薇剛想問他去哪里了,他身后就又跟著走出來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黑發(fā)小孩。那黑發(fā)的孩子一身上下的打扮與之前見到的人略有不同,淡淡的米色短衣,以華麗的紫色繪著簡單而古典的花紋,黑色的瀏海下面一雙淺藍(lán)色的眼睛尤為漂亮,長長的睫毛在晶體上映出淺淺的影兒。
真是好看的眼睛,艾薇這樣想著,那個小孩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面前,大大的眼睛看了她幾秒,然后俊俏的小臉上一下子就展露出可愛的笑容。他將身后背著的布包卸下來,放在了艾薇面前,不緊不慢地將布包緩緩展開,露出里面一雙一雙樣式各異的布鞋、草鞋,顏色各異,風(fēng)格多變,帶著不同國家的韻味。感到艾薇打量他的視線,他便也抬起頭來,對著艾薇輕輕微笑回去,白皙皮膚上的汗珠映著太陽的光芒,好像細(xì)小的鉆石。
他的皮膚很白,艾薇看了看自己的手,與自己很像??蛇€沒來得及問出什么,那個小孩已經(jīng)開了口。
“我家人是來自腓尼基的商人,這些鞋可都是附近幾個國家最流行的樣式。這小子說拿過來給你挑,你挑一雙吧”他小大人似的說著,言語熟練、口齒清晰,一看就是未來生意人的好胚子。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沒好氣的小屁孩,眼睛卻始終盯著艾薇,一直沒有移開視線,“你的眼睛好漂亮,好像天空一樣的美麗顏色。”
“我的眼睛?”艾薇下意識地指了指自己。
“別廢話了,拿著這個走吧?!甭詭Т直┑卮驍嗔硕说膶υ挘『陌笔掷锬眠^自己的鑲金涼鞋,一下子扔到他身上,“可以換你五十雙鞋了?!?/p>
黑發(fā)的男孩有些不滿地站起身,冷冷地看回去,“我在和這位姐姐說話呢?!?/p>
“她沒什么要和你說的?!弊『⑺餍哉驹诹税鼻懊妫瑩踝×怂囊暰€。黑發(fā)的男孩有些惱怒,小臉上帶著即將爆發(fā)的怒意,很明顯地壓抑在緊緊抿住的嘴唇之下。
艾薇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到剛才為止一切都好像春日的微風(fēng)一般和諧,為什么突然間他們就好像要莫名其妙地直接在她面前打起架來。她從黑發(fā)男孩眾多的鞋子里選了一雙樸素的淺金線白蓮布鞋,穿上,站起來,一手一個將他們拉住。兩個人一時愣住,抓住這個機(jī)會,艾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迅速地給了二人頭上各一個爆栗。
艾薇的手指很細(xì),指頭卻是出奇的有力,彈在二人頭上就是一個淺淺的紅印。兩個小孩各自捂住額頭,猛地退后了一步。
“怎么這么野蠻啊!你這個女人?!辩晟难劬飵е┰S的怒意。
“哎——”淡藍(lán)色的眸子里是有些委屈的不解。
“你們不是想要打?qū)Ψ絾幔俊卑甭卣f著,“我替你們做了,所以暫時放下這件事情吧。”
“你!”
“……”
二人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后又氣呼呼地將臉轉(zhuǎn)開。
“算了,”艾薇拼命壓住想笑的感覺,擺擺手,又坐回了樹蔭下,“我腳疼,你們別吵了?!彼⑽⑻鹧?,精致的下巴指了指琥珀色眼睛的男孩,“你叫什么?!?/p>
“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艾薇點(diǎn)點(diǎn)頭,“嗯?!?/p>
他不情不愿地將臉別開一下,然后又轉(zhuǎn)回來,“比非圖。”
“嗯?”艾薇愣了一下。
他臉又紅了一下,然后就又微微蹙起眉來,“怎、怎么?奇怪嗎?”
“唔……倒也不是?!卑倍Y貌地回復(fù)。
但其實,確實很奇怪……
艾薇強(qiáng)行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藍(lán)色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向另一個孩子。黑發(fā)的男孩上前一步,拉起艾薇的手,用同樣漂亮的眼睛看回她,“我說出我的名字,你會記得嗎?”
艾薇怔了一下,然后她微微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她卻難以抑制地一個爆栗狠狠彈在他的腦袋上,“你怎么看就只有七八歲吧!”說起話來好像一個泡妞的小混混。
他委屈地捂住腦門,大大的眼睛里染上了一股淡淡的霧氣。
“不許哭,你叫什么?”艾薇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好像幼稚園的老師一樣說話。
“塔利。”塔利垂著頭,乖乖地說了。只聽哼的一聲,一旁的比非圖撇嘴笑了出來。塔利又站起來,臉上結(jié)了霜一樣冷了下來,“今天很多次了。”
比非圖微微挑眉,沒有表情地看回他,手輕輕地按在腰間的寶劍上。
為什么這兩個小孩好像生來就有仇一般,輕易就認(rèn)真……艾薇脫下布鞋,直接一邊一只扔到他們身上,“這雙鞋我要了,怎么賣?”
他們一愣,然后又一并轉(zhuǎn)過來看向她。
“你要的話,可以不用交換?!闭f話的是塔利。
“我來吧,你有東西可以換嗎?”說話的是比非圖。
又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艾薇苦惱地笑笑,正想著如何對付他們,只聽集市遠(yuǎn)處傳來誰人呼喚的聲音。夾雜著陌生的語言,其中隱隱聽到了塔利的名字。塔利聽到聲音,抬起了頭來。小臉扭向集市的深處,然后微微皺起眉來,他飛速地將地上的鞋子收起來,獨(dú)獨(dú)留下艾薇選出的白蓮布鞋。
“我要走了,我的父母要出發(fā)去赫梯。”他將布包又一次背到身后,眼看就要快步地向集市中央走去。艾薇連忙從后面拉住他,略帶焦急地說:“請等等——”
塔利停下腳步,有些不解地看著她,一旁的比非圖也愣住了,琥珀色的眸子睜得大大的。
艾薇猶豫了一下,卻不知如何開口。她與塔利,或者那個所謂的腓尼基人有什么關(guān)系嗎?塔利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她要去的地方呢?那她是否應(yīng)該跟著塔利一起去看看或怎樣……艾薇的嘴邊有很多話想說。面對著眼前不過七八歲的塔利,話卻好像堵在了嘴邊,說不出來。
如何開口呢?
“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好嗎?這樣我下次回來的時候可以約會你?!币姲本镁貌徽Z,塔利倒是先開口了。艾薇頓了一下,然后歪著頭說:“我記不太清楚了,可能叫艾薇吧。”
“要走就快走。”一旁的比非圖終于說話了,他撿起自己的涼鞋,扔給塔利,“艾薇要留在埃及?!?/p>
艾薇要留在埃及,艾薇要留在埃及……埃及就是這里吧,艾薇并不討厭他這樣的說話。
塔利撇撇嘴,但是集市那邊叫他的聲音略顯焦急。他皺皺眉,最終沒有與比非圖爭執(zhí),只是有些賭氣一般地將那雙涼鞋扔還給比非圖,然后對艾薇說:“我還會再來的,等我從赫梯回來,我會來這里找你的?!?/p>
艾薇看著他,茫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見狀塔利開心地笑了,白皙的小臉在陽光下格外明亮。“等我見過了赫梯的王子,就回來””話說到這里,他猛地傾身上前,嘟起嘴,在艾薇的臉頰上輕輕啄了一下。艾薇一愣,他已經(jīng)展露著爽朗的笑容一邊揮手一邊快步地向集市深處跑去。
“哼,赫梯的王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比非圖懶洋洋地走過去,穿上了自己早前的涼鞋??粗边€呆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著漸漸消失的塔利的背影,他拾起白蓮布鞋,放到艾薇腳邊,“你穿上吧?!?/p>
“比非圖——”艾薇莫名其妙地開口。
“嗯?”
“你覺得我們長得像嗎?”
“誰們?”
艾薇指指塔利遠(yuǎn)去的方向。
比非圖就撇了撇嘴,“怎么會像,才不會像呢,他不是說了嗎?他是腓尼基人?!?/p>
“腓尼基人……”艾薇歪著頭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孩。
琥珀色眼睛驟然睜大,然后他又一副很跩的樣子雙手抱胸,“你竟然會不知道。腓尼基人是行商的民族,也就是眾人口中的‘海上的民族’。以船為載體,四海為家,做各地生意。從經(jīng)濟(jì)上講,是個有效的促進(jìn)物,從種族上講,比起埃及、赫梯、亞述等就遜色不少……不過,那個小孩甚至連腓尼基人都不像?!?/p>
仍顯稚嫩的聲音說起話來卻是頭頭是道,然而對異族流露出些許的歧視鮮明地顯現(xiàn)了出來,“父……法老就是太開明了,若是我,絕對不會讓這些繁雜的種族隨意進(jìn)出底比斯?!?/p>
艾薇眨眨眼。比非圖好像意識到什么,有點(diǎn)不自在地垂下頭,“你雖然也很少見,不過卻有點(diǎn)意思?!?/p>
艾薇慢慢抬起頭,“如果有天沒有外國人來埃及,估計這個國家很快就要滅亡了?!?/p>
“你說什么!不許胡說?!蹦兀确菆D有些跳腳。
“如果真的是很有才華和見解的外國人,就算在宮廷里為國家做事,也不會是壞事。僅憑種族就隨便下結(jié)論,也許太片面了吧?!卑闭f了一半,看著比非圖全神貫注的樣子,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為什么會有這些理論,她便不再說話,微微笑笑,“你以后就知道了?!?/p>
“哼——”比非圖想要和艾薇爭執(zhí),他剛想開口,就被一聲匆匆的呼叫打斷了。
呼叫聲的主人是一位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的少年。他有些焦急地向比非圖的方向跑來,腳步卻停在了距離二人三步左右的距離。他有一雙碧綠的眼睛,紅色的頭發(fā)好像烈火一般隨時都會燃起。他穿著整齊,身材結(jié)實,舉手投足都一板一眼,顯然是受過良好訓(xùn)練。
“殿……少爺,”紅發(fā)的少年掃了一眼艾薇,“發(fā)生了件怪事,請您立刻返……回去?!?/p>
“什么事,大驚小怪的,等到晚上我自然會回去?!北确菆D沒有想走的意思,他小大人一般對恭敬立在一旁的少年吩咐。艾薇想,比非圖真是個少爺,雖然看起來不修邊幅,但是用的都是值錢的好東西,連照顧他的人都素質(zhì)極佳。
看到紅發(fā)少年為難的樣子,艾薇拍了拍比非圖的肩膀,“你快回去吧,他應(yīng)該是有蠻緊急的事情找你。我還會來這里,以后再來找我玩?!?/p>
“真的嗎?”小腦袋歪著,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
艾薇點(diǎn)點(diǎn)頭,雖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yīng)該去哪里,但是她卻不忍為難那位紅發(fā)的少年。善意的謊言不是欺騙。
比非圖笑了,清澈的笑容好像初升的太陽一樣明亮而純凈。面對著這樣可愛的一張臉,艾薇只覺得有點(diǎn)內(nèi)疚。比非圖對著紅發(fā)的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看到少年如釋重負(fù)的樣子,艾薇又一次地在心里說服自己,沒有做錯什么,這并非惡意的欺騙。于是她硬撐著自己也微笑回去。比非圖聳聳肩,裝作一副很不在意的樣子對艾薇說道:“我明天再來,去河邊吧?!?/p>
艾薇下意識點(diǎn)點(diǎn)頭。明天,明天應(yīng)該不會很長吧,她只要回到一開始那個小房子等他就好了。反正也沒地方可去,晚上在那個廢棄的地方睡覺也沒什么關(guān)系。
得到了她的應(yīng)允,比非圖就轉(zhuǎn)過身去,腳步輕盈地隨著紅發(fā)的少年漸漸地遠(yuǎn)去。太陽還是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照射著,周圍熙熙攘攘的人仿佛永遠(yuǎn)不會停下腳步,艾薇看著他逐漸遠(yuǎn)去的背影,還未及思考自己接下來時間該怎樣度過,視線卻突然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四周的景色扭曲了,隨即便遁入深邃虛無的黑暗。身體變得非常沉重,化為一股猛烈的力量,拉著她墜落入未知的深淵。她害怕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周遭卻什么都沒有。
她就這樣一直墜落,漸漸落入起初艷麗的鮮紅里。那只冰冷的眼睛又一次出現(xiàn),視線黏在她的身上,伴隨著她無窮無盡地墜落下去。艾薇卻最終沒有被那一望無垠的鮮紅吞噬,她的腦海里總是重復(fù)地響起一句比非圖說過的話。
“艾薇要留在埃及?!?/p>
就這樣,一直重復(fù)著。
不知何時,墜落好像停止了,但是腦海里總是迷迷糊糊的,令她不想睜開眼睛。過了不知道有多久,只感覺誰人扣住她的肩膀,用力地?fù)u動著。漸漸地,耳邊傳來河水沖刷兩岸的聲音,身體感到粗糙的沙質(zhì)觸感,晃動的力量絲毫未減。
拗不住,艾薇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少年俊逸的臉龐。他有著一雙非常漂亮的琥珀色雙眸,視線里帶著驚喜,卻又有幾分難以置信。那一刻,艾薇只覺得他很熟悉,但是又有點(diǎn)不同。她睜著眼睛愣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有些猶豫地輕輕叫了出來:“比非圖?”
她支撐著坐起來,兩手抓住少年的臉頰,開心地笑著,“我不小心睡著了,看來你先到了?!?/p>
“干什么啦,你這個女人,放開我!”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將她的手往下拉,一邊有些埋怨地說,“一睜開眼就滿嘴胡話……”
艾薇則好像完全沒聽到一般,繼續(xù)捏著他的臉。但是,記憶中那柔柔軟軟的小臉觸感好像變了不少,她微微皺起眉,看著眼前的少年。
琥珀色的眼睛、濃密的眉毛、挺拔的鼻子、略帶古銅色的肌膚,究竟哪里不同了呢?
比非圖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也忘記了逃離她的魔爪,而是有些奇怪地看向她,“怎、怎么了?”
“你……”艾薇看著他,然后笑了起來,水藍(lán)色的眼睛漾起了充滿活力的光芒,“怎么才一天時間就好像瘦了一點(diǎn)?!?/p>
“哼,你說什么?”比非圖瞥了她一眼,然后站了起來,將手伸給她要拉她起來,“都過了這么多年,我難道不長的嗎?”
艾薇又愣住了。也對,他的腿好像更長了一些,以前還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嬰兒肥的可愛感覺,如今則全部換上了堅瘦的肌肉。他已經(jīng)不是小男孩了,他可以以少年來形容了。艾薇借著他的手的力量站了起來。
原來只到她胸口的小屁孩如今只比她矮一點(diǎn)點(diǎn)了,時間究竟過了多久。心里不由有些慌張,時間如果一下過了這么久,她自己會變成什么樣。于是她說:“你多大?”
比非圖看了她一眼,“十二歲,你呢?”十二歲,這樣看來,怎樣也過了四五年的時間!
艾薇緊張地站起來。她必須要找個方法回到機(jī)場。不,她需要先找面鏡子,看看自己變成了什么樣子。五年就這么糊里糊涂地過去了!
她一邊想著,一邊邁著步子??蛇€沒有移動多少,手卻突然被誰緊緊地拉住。她有些訝異,于是便偏過頭,皺著眉頭看向他。
少年琥珀色的眸子有些迷離,飄忽的視線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最后落在了艾薇腳邊的沙地上。
“你又要走了?”
“又?”艾薇看著比非圖,想發(fā)問,可看著他的樣子,卻莫名地,怎樣也放不出什么狠話來。在她內(nèi)心深處,她有些想要待在他身邊,她不想無休止地站在一片什么都沒有的黑暗里,也不愿無盡地墜落在一片令人恐慌的血紅之中。她眷戀著與他接觸時,指尖溫暖的感觸。
即使她不知道他是誰,他和她,究竟是不是一樣的人。
她一直沉默,他便更用力了一些,“不要走,就在這里。?
于是,過了一會兒,她就靜靜地陪著少年一同坐在距河不遠(yuǎn)的沙地上,蜷著腿,雙手緊緊地環(huán)繞起自己的腿??粗矍安贿h(yuǎn)處的壯美河水,有些無聊地發(fā)呆。河流寬大湍急,從中心至兩邊,依次呈現(xiàn)著由深藍(lán)到淡淡的藍(lán)綠色的漸變。太陽由半掛在空中的金色圓盤,緩緩地變?yōu)槌壬木薮蠊鈺?,沉重的色彩在天空中暈染開來,延伸向遙遠(yuǎn)的地平線。
“尼羅河……”艾薇有些恍惚地說著。
“尼羅河,”比非圖懶懶地接到,“是埃及的母親河。別看它平日如此平穩(wěn)壯闊,洶涌起來的時候,也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p>
艾薇點(diǎn)點(diǎn)頭,不說話了,心里控制不住的擔(dān)憂。這是一個夢嗎?是夢的話,快點(diǎn)醒過來吧。
二人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很快艾薇就感到自己的皮膚被曬得熱熱的,艾薇將身體向一旁挪了挪,隨即不由歪頭看了看比非圖。但少年緘默著,透明的琥珀色眼睛靜靜地望向河水。這樣略帶憂郁的樣子,一點(diǎn)都不像他。
艾薇撓了撓頭發(fā),決定先行開口打破僵局。
“今天怎么又一個人來河邊呢?”
少年沒有回答。
艾薇皺皺眉,撿起一顆石子用力扔入不遠(yuǎn)處雄渾的河水。石子碰觸水面,激起了微小的水花,但還來不及擴(kuò)為漣漪,就被湍急的流動吞噬了進(jìn)去。
“上次你回家,是什么事情呢?”艾薇已經(jīng)開始沒話找話了,問到這里的時候,她看到比非圖的肩膀稍微緊了一下,卻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她放棄地呼了口氣,身體向后傾去,“對了,那個叫塔利的小孩,怎么樣了呢?”
話說到這里,少年一下子站了起來,背對著無限的夕陽,向她伸出了手。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地方,帶你去吧?”
“?。俊卑便蹲?。
“走吧?!鄙倌暧昧Φ乩?,他的手很大,力氣也出乎意料的大,一下子就將艾薇拉了起來。不再是像他七八歲的時候,艾薇拉著他慢慢地走路,現(xiàn)在是他有點(diǎn)焦急地用力拉著艾薇,飛快地前往河岸的另一側(cè)。比非圖走路很快,手臂也非常結(jié)實,十二歲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嗎?還是比非圖受到過更多的訓(xùn)練呢?
只覺得天色漸漸要暗去了,兩個人的視線里卻沒有出現(xiàn)城墻、住家一類的東西。艾薇有些奇怪地問道:“要去哪里???天黑了,你不回家很不安全的?!?/p>
“啰嗦。”
艾薇真想打自己一個巴掌,面對這樣臭脾氣的小屁孩,她還會因為擔(dān)心他而雞婆。笨蛋艾薇。
“好啦,別鬧脾氣了,來這里?!鄙倌耆咏o艾薇一句算是安慰的話語,小心地扶著她向一處略高的地方走去。
“我?鬧脾氣?”艾薇有些不滿地嘟囔,“和你說話都不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任性的小孩,還說別人?!?/p>
比非圖回頭看了艾薇一眼,琥珀色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來,“任性的是你才對吧,明明答應(yīng)的事情,自己都不記得?!卑币汇叮行┱啥蜕忻恢^腦,此時他卻集中精神,硬是將還在思考的艾薇拽上了那個高地。
這是河岸向里側(cè)走約一里左右的一處較高的地勢。艾薇站在上面,還可以看到腳下大片的紙莎草,不遠(yuǎn)處的河流,稍遠(yuǎn)處開始點(diǎn)亮燈火的城墻以及再遠(yuǎn)處,河岸的另一面被漸漸沉入地平線的太陽染成血紅的金色沙漠。艾薇轉(zhuǎn)向比非圖,“你要我看什么呢?”
比非圖拉著她往高地處又走了幾步,眼前驟然展開了一汪清澈的池。即沉的夕陽將光線從斜側(cè)面灑向池水,池水的深淺和水底的細(xì)沙折射出多彩的光芒。綠色、金色、橙色、緋色、赤色……這樣的國家竟會有如此奇妙的泉水,若不是此等角度,如此隱蔽,怎會一直保持如此清潔、這等美麗。
艾薇被池水吸引了,比非圖卻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起了一個毫不相干的話題,“我的妹妹……兩歲了,今日底比斯的燈光將為她而恢弘,熱情歡慶的聲音將為她而響起?!?/p>
艾薇一頓,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比非圖,他或許是吃醋了吧,一般這個年紀(jì)的小孩對于父母的偏寵是很敏感的。難怪他今天有點(diǎn)不對勁,雖然他老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但歸根到底還是一個小屁孩。艾薇于是扯出一個微笑,自以為體貼地說:“你的妹妹生日這樣熱鬧,你要開心才對。而且不要難過,你的父親還是會非常非常愛你的?!?/p>
比非圖的眉毛皺了起來,他瞇起眼睛看了艾薇一眼,然后略帶輕蔑地說:“你在說什么?”
“你以為我會因為我妹妹過生日而不開心嗎?”他平淡地繼續(xù)說了下去,“你是小孩嗎?”
這小子,艾薇感到自己的腦門上一根筋繃起來了。
他瞥了艾薇一眼,繼續(xù)說了下去:“男人有幾個情人是很正常的事情,這從不是什么問題。只是我妹妹的母親是一個很奇怪的異族女人,她相貌奇異,衣著古怪,從來到我們身邊的那天起就滿口胡言。更奇怪的是,我的父親卻極為信任她,寵溺她,天天泡在她那里,甚至還封她……甚至還給她很多榮譽(yù)與珠寶?!彼鹧劬聪虬?,“我對我父親受到她的蠱惑感到十分的遺憾?!?/p>
“蠱惑?”
“她身為父親最喜愛的女人,卻總是說出一些奇怪的論調(diào),影響父親的判斷,這樣并不是一個妻子應(yīng)當(dāng)有的表現(xiàn)?!北确菆D頓了一下,“女人本身就應(yīng)該是在男人身邊的陪襯,她作為一個旁室,不應(yīng)該過于喧賓奪主?!?/p>
艾薇歪著頭,“但是愛情本身應(yīng)當(dāng)是排外的,不是嗎?首先,男人不能有很多情人,若是結(jié)婚了,就應(yīng)當(dāng)從頭到尾只愛一個女人,只對一個女人好,這點(diǎn)你明白嗎?”
“這……”他睜大了眼睛,“你這還真是稀奇的論調(diào)?!彼y以置信地想要辯解,艾薇沒有理會,只是緩緩地繼續(xù)說了下去。
“第二,你父親的情人,就因為她是異族的女人,外表奇異,你就不喜歡她,還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她的身上!”艾薇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心緒會如此低落,她語調(diào)低低的,卻繼續(xù)說了下去,“但是,感情這樣的事情,永遠(yuǎn)都不可控制。在愛情面前,若能保持著原有的理智……”她的心里就是有這樣的一個信仰,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于是她說,“至少對我來說會是很難的?!?/p>
她看回愣在一邊的比非圖,她自覺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話,于是她撓撓鼻子,“你的父親做法有一定的問題,而你的想法也有一定的問題,以后不要這樣小孩子氣了?!?/p>
沒想到比非圖撇了撇嘴,迅速地頂了回去,“你才是小孩子好吧,明明答應(yīng)我說第二天來河邊,結(jié)果忘記得一干二凈?!?/p>
“咦?”艾薇一愣,緊接著想起在上一次夢境里,那個小孩確實說過“我明天再來,去河邊吧”這樣的話,而那個時候,她也確實曾下意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五年前的今天我在那邊遇到你。”比非圖站在高地,然后指向稍遠(yuǎn)處,透過漸暗的光線,艾薇可以隱隱看到有些熟悉的沒有房頂?shù)钠茐Α1确菆D繼續(xù)說,“這段時間你到底去了哪里,說話不算話?!?/p>
“啊,嗯,這個——”艾薇撓撓腦袋,總不能回答他說,這段時間她都一直莫名其妙地在一片紅色里不停地墜落吧。他會以為她神經(jīng)不正常。她盯著眼前的池子,用盡力量在腦海里搜羅合適的話題將事情岔開。電光石火之間,她一拍手,“啊,對了,你知道嗎,在我們的國家——”
艾薇一邊想著,慌張地摸著自己身上的每一個口袋,手指竟然觸到了一枚堅硬而冰冷的圓形金屬片。她開心地將它拿了出來,放在掌心,遞向比非圖,是一枚淺銅色的硬幣。
“你看,這個?!?/p>
“這是什么?。俊北确菆D沒有接過來,只是很懷疑地看著艾薇。
“這個呢,叫硬幣。在我們的國家,如果背對著水池,閉上眼睛許下一個愿望,再將硬幣就這樣向后投進(jìn)去,這樣,右手拿硬幣越過左肩拋進(jìn)去,那么愿望就會實現(xiàn)?!?/p>
少年睜大琥珀色的眸子,半信半疑地看著艾薇手中的一英鎊硬幣。
“什么愿望都可以嗎?”
“當(dāng)然當(dāng)然,什么都可以?!卑睂⒂矌胚f給比非圖,“這里的池水這么漂亮,一定可以的。不過你只能許一個愿,而且不能告訴別人你的愿望。”
比非圖拿著硬幣,眨了眨眼。
“試試看吧?”艾薇鼓勵著他。
“我一閉上眼,你就又跑了吧?”他懷疑地說。
“喂,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啊,而且天色都晚了,我一個人跑喂鱷魚啊。”艾薇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太陽已經(jīng)漸漸地失去了蹤影,只剩下天邊一抹泛著藍(lán)色的橘光。腳下的紙莎草變得難以辨認(rèn),雖然比非圖年紀(jì)小,但是他應(yīng)該會比較熟悉這附近的地形。她才不要一個人傻乎乎地去探險呢。
比非圖自負(fù)地笑了一下,“諒你也是個膽小鬼。那我試試,你等著我啊?!?/p>
“噢,好啊。”艾薇乖乖地站在他的身側(cè)。
空中的光線消失了,七彩的池子化為一抹醉人的深藍(lán),星星從天的另一側(cè)升起來了,映在美麗的池里就好似襯著天鵝絨的寶石??∶赖纳倌牝\地拿著硬幣,雙眼輕輕閉合,濃密的睫毛在下眼瞼上劃出深深的影兒,他的嘴唇微微動著,好像在說些什么,但是卻又什么都聽不到。過了片刻,他一抬手,硬幣離開了他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劃出一個美麗的弧線,向那透明的池子飛去。
銀色的硬幣反射著最后一絲光亮,在空中好似一顆跳躍的星。
艾薇瞇起眼,等待著入水那一刻響起的令人愉悅的叮咚聲。
可以實現(xiàn)她的愿望嗎?讓她回到機(jī)場好嗎?
然而就在這一刻,四周倏地變?yōu)楹诎?,好像華麗的歌劇在最美好的時刻驟然落下了帷幕,她的身體猛地失去了重量,漂浮起來,然后重重地向地面落去。
沒有風(fēng),亦沒有半絲光線。她只是一直這樣,失去自我地不停墜落,墜落進(jìn)了熟悉的無盡深紅之中。
艾薇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片金黃色的麥田里。眼前是一望無垠湛藍(lán)的天空,耳邊是微風(fēng)輕輕拂過的聲音,背后是略帶濕潤的泥土。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有些失落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沒有回到機(jī)場,就連之前一直會在第一時間露面的小屁孩,也沒有再一次登場。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還是如常的干燥。慵懶的感覺襲上心頭,就這樣睡去也挺好的,至少可以聞到麥田的清香,可以感到陽光的溫暖。
漸漸地,耳邊隱隱傳來潮漲般鼎沸的人聲,夾雜著少女們的尖叫和男人們的喝彩。艾薇直起了身來,環(huán)顧四周,除卻金黃色的麥田,她什么都沒有看到。但是那些激烈的叫喊聲卻始終沒有消失。好奇心驅(qū)使著她向著聲音的來源走去。走出了金色的麥田,踏過周邊驟然干燥的沙地,爬上一個小小的山丘,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干涸的地面中央,木制的圍欄里,雙眼布滿血絲的公牛高傲地在地面劃動著自己的前蹄。它的對面站立著一位結(jié)實的少年,古銅的皮膚,深棕的短發(fā),背對著艾薇看不到面孔。他身著短衣,赤手空拳,雙腳緊密地貼合在地面上。人們密密麻麻將圍欄環(huán)繞了起來,興奮地為那少年加油喝彩。
赤手空拳對付發(fā)怒的公牛?這真是奇怪的休閑方式,艾薇在心中暗暗地為那位少年捏了一把冷汗的同時,卻也不由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她一口氣從山坡上跑了下去,沖進(jìn)了圍繞在四周的人群里。艾薇這時意識到自己很矮,在那些壯碩的觀眾的圍繞下,她什么都看不到。她用力向里面擠去,但是反而被擠得更厲害,一動也動不了了。
為難之際,耳邊突然響起公牛的硬蹄踏過地面的響聲,隨即便是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與尖叫,想必少年又成功躲過了公牛的一次進(jìn)攻。但是下一次又會如何呢?艾薇莫名擔(dān)心起那位連面孔都見不到的少年,于是她更加用力地向前擠去,瘦小的身體抓住每一個縫隙,盡力向那木制的圍欄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