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陸臻雖然答應得好，可到底還是拖了下去，倒不是他這人諱疾忌醫(yī)，主要是他從小耳朵就不經事，一想到冷冰冰的醫(yī)療機械要往他耳朵眼里戳馬上就頭皮發(fā)炸，就這樣一天拖一天地拖了下去。

夏明朗回到基地之后把自己關屋里關了兩天，回憶思考，第一次用心急切地在寫總結報告，就連送上門來要賣身的都不要，只不過倒是扣下了沒讓走，一通的海侃，點滴回憶，細細分析。等他說爽了，陸臻掏掏如今唯一還好著的那只耳朵，眼看著飛快的一句話就這么過去了……

陸臻眨了眨眼睛：“?。俊?/p>

夏明朗危險地瞇起眼。

陸臻頓感危機四起，馬上陪著笑要開溜，被夏明朗一把抓了過來，壓低了嗓子貼在他耳根小聲說了一句什么。陸臻只覺得一陣溫熱的氣息拂過，可是聲音太輕，嗡嗡的，總是隔開了一層，一點沒聽清，只能苦了臉，默聲不語。夏明朗磨了磨牙，揪著他的領子就往外拖，陸臻一路別扭，好話說盡，到底還是被他拎到了基地醫(yī)院。

作為一個大隊級的建制，麒麟基地的人數(shù)其實偏少，滿打滿算不過一個團的人，所以基地醫(yī)院里人員也不多，主要都集中在骨科和運動傷害上，平時再給大家看個頭疼腦熱什么的，反正如果有大病，都得往軍區(qū)跑。

陸臻讓夏明朗按著脖子押進門診室，搜出軍官證換了個人的病歷卡，然后一路押上了耳鼻喉科。

陸臻扒著樓梯扶攔不撒手，苦苦哀求：“隊長，我自己去就行了，你都送我到這兒了，真的，我……”

夏明朗冷笑一聲，手指卡住陸臻的手腕一擰，陸臻慘叫了一聲松開手，無可奈何地被提走，心中叫苦連天，只盼著等會兒別太丟人。

五官科值班的是個40多歲長相文雅的阿姨，一抬眼看到夏明朗拎貓的架式，一下就笑彎了眼睛：“你們這些當兵的啊，真是……看個病像是要你命一樣?！?/p>

夏明朗把陸臻按到椅子上，沖著美女醫(yī)師陽光一笑：“這小子耳鳴，幫忙給看看。”

陸臻連忙分辯：“不耳鳴了，就是聽不大清?！?/p>

醫(yī)生偏過頭去想看，手指剛剛碰到陸臻耳廓上，他條件反射地就想往旁邊讓，醫(yī)生愣了一下，微笑：“這位同志，你這樣我怎么給你看病?。俊?/p>

陸臻眨巴著眼，從耳朵尖上開始飚血。

夏明朗隨手拖了張凳子坐到陸臻旁邊，雙手環(huán)抱扳著陸臻的脖子就把人鎖到了懷里，冷哼著：“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會好好瞧病，還想哄我走。”

陸臻緊張得一塌糊涂，因為脖子被鎖死了不能動，只能用余光瞄，眼看著醫(yī)生手里拿著小手電，頭上戴了反光鏡，一步步走過來，那感覺真像是上刑場似的。

夏明朗感覺到陸臻全身僵硬，索性把他眼睛一并擋住，溫聲道：“放松點?！?/p>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牢牢把眼睛閉上，心里默念：死就死吧！

醫(yī)生畢竟是專業(yè)的，發(fā)現(xiàn)病人的情緒有抵觸，便放棄了用手，直接拿小鑷子撥拉，鈍頭的鑷子夾著耳朵有點疼，可畢竟要比手指好忍耐多了，陸臻聽著夏明朗穩(wěn)定的心跳聲，身體慢慢放松。

半晌，醫(yī)生檢查完神色淡定：“嗯，是耳道里有異物，之前受過傷吧！”

陸臻聽到夏明朗在問：“沒什么問題吧？”聲音低低地流淌在耳邊，陸臻又想起了他的那個似水流金的細質沙礫的比喻。

“沒事，拿出來就好了?！?/p>

陸臻分神感覺到有個什么東西在靠近他，可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滴冰涼粘膩的液體已經流進了他耳道里。

陸臻“啊”的一聲叫出來，整個人都被劈開了。

冷，膩，固執(zhí)的，陸臻清晰地感覺到那滴液體漫過他耳中的每一點細紋，緩慢地往深處流，好像要流到腦子里，連汗毛彎曲的角度都清晰可感。

轟然如鑼鼓喧天的噪響瞬間侵蝕了他全部的神志，整個人像是通了電一樣，瘋狂的電流在體內亂竄直沖大腦，眼淚不可抑制地流出來，眼前模糊一片，金光亂閃，半邊身體全是麻的，從身體內部竄出來的癢，連動都動不了。等他終于聽清自己發(fā)出的是什么聲音，馬上以一種恨不得一頭撞死的心情惡狠狠地咬住嘴唇。

夏明朗目瞪口呆地瞧著他，抬頭看看醫(yī)生，后者也是一臉尷尬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夏明朗愣了半天，不自覺把懷里抖得像什么似的可憐家伙抱抱緊，好讓他別滑下去，眨巴眨巴眼睛壓低了嗓音用口形問道：“怎么會這樣？”

醫(yī)生尷尬而無奈：“有些人是比較敏感的，不過……”言下之意，這位，也著實太敏感了一些。

陸臻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不發(fā)抖，猛然用力推開夏明朗就想走人，夏明朗連忙拉住他，哄道：“沒事，沒事，醫(yī)生都說了，這是正常反應?！?/p>

陸臻怒目，紅潤潤的眼睛里全是淚光：他媽的，正常反應你至于笑成這個樣子嗎?。?！

“行行，我不笑，我沒笑??！”夏明朗拍著臉，強裝淡定面癱，生怕他要跑，隨手攬到陸臻腰上，陸臻實在是苦于沒有半點力氣，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滑下去，腦子里唯一還算清醒的神志也只剩下了：天吶，你快點把我收走吧！

自然，天是不會來收他的，所以，這個要命的病還得看下去。

可憐的醫(yī)師小聲咳了一下：“嗯，可以取異物了?！?/p>

陸臻無助地干瞪眼，眼神悲切，夏明朗又想狂笑，又覺得不厚道，整張臉扭曲得都快變形了，只能悶頭狂笑，雙手從陸臻腋下穿過去，把他架到屋角的一臺儀器旁邊。醫(yī)師拿出一根空心的長針，按下電鍵，嗡嗡的抽氣聲就傳了出來。

事到如今，陸臻沸粥似的腦子里唯一的想法只剩下：死就死吧，死透拉倒，早死早超生！于是兩眼一閉，把頭埋到夏明朗肩膀上。

夏明朗安撫似的拍著他的背：“撐一下，撐一下，快好了?！边@話說得誠懇，可惜隱藏不去聲底的笑意，一層層地發(fā)著顫。

陸臻恨得牙都癢，恨不能一口咬斷這個幸災樂禍的家伙的脖子。

遇上這么緊張的病人連醫(yī)生都緊張，她試探著把長針探進去，動作猶豫不決，陸臻又開始一陣一陣地發(fā)抖。夏明朗要固定他的頭，以保證這小子不會發(fā)起瘋來戳聾自己的耳朵，只能拉著陸臻的手環(huán)到自己腰上，放柔了聲音哄他：“你抱緊我。”

陸臻顫了一下，雙手摸索著扣到了一起，死死地捏住了夏明朗的衣角。

長針探到底，戳到那個凝血的結塊上，醫(yī)生拈著針尾輕輕一攪，陸臻頓時像觸電似的彈動，終于沒忍住，半記呻吟就這么泄出來，又戛然鎖在牙間。

即使惡劣如夏明朗，如今也有點不忍心了。

“哎我說，”夏明朗盡量說得溫柔誠懇，以表明自己真的真的不是想看笑話，“你想叫就叫出來，沒事兒的，你瞧啊大家都是男人，我又不會笑話你，呃……”夏明朗一頓，轉頭去看醫(yī)生，“大夫，您不介意吧？”

醫(yī)生正一頭冷汗地專心工作，頭也不抬地回他一句：“我兒子都跟他一樣大了！”

“對吧！沒事兒的?！毕拿骼实皖^去看陸臻，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啊。

可惜被善解的人意不領情，死死地閉著眼睛，一聲不吭的把嘴唇咬到發(fā)白，可是急促的呼吸聲里膩著一點鼻音，聽起來反而更加意味深遠。

夏明朗苦笑，別看這小子平常軟趴趴，到他倔的時候真是要人命的倔。

要是在平常時候，夏明朗自然不會去觀察別人臉上的細節(jié)，這會兒無意中看到，只覺得這小孩的睫毛還真是長，不卷不翹只是長，所以睜開眼睛時不覺得，閉上才看得出像黑森林似的，此刻沾了水光，越發(fā)顯得森黑纖長，根根分明。

這小孩長得其實也挺好看的啊！

夏明朗忽然想到。

陸臻牙咬得死，嘴唇白到極點，驟然一紅，一顆血珠就這么蹦了出來。

夏明朗勻不出手去掐他下巴，只能嚷：“喂喂，別自虐啊?！?/p>

陸臻不理他，反而越咬越緊，一線血痕就此綿延開。

夏明朗有種悚然心驚的感覺，卻覺得奇怪，平常時候也沒少見他們流血流汗的，怎么這時候就特別的受不了，心里被叮了一口，刺刺的痛，好像全是自己把他逼成這樣似的，莫名其妙的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