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朗笑了:“你說呢?”
“你以前來過這里?!?/p>
“你說呢?”
“你還去過哪里?”
夏明朗忽然轉(zhuǎn)身,笑嘻嘻地看著他:“想知道?”夕陽下,幽深的雙目中跳躍著瑰麗的火光,像所羅門寶藏的大門,危險而誘人。
陸臻重重地點頭。
夏明朗用隨手砍的登山棒在地上劃拉:“從這里,從密支那到薩地亞,我在這里呆過半年,每一條公路,每一條山路?!?/p>
“為什么?”
“為什么……陸臻,除了人員與裝備,決定一場戰(zhàn)爭勝負的關鍵是什么?”
“路線與補給。”
夏明朗很欣慰地笑了:“所以為什么?我不會是第一個在這塊土地上游蕩的中國軍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這里也不會是唯一一塊被游蕩的土地;而在我們身后,我們的祖國從東南到西北,軍事區(qū)非軍事區(qū),有各種各樣的人懷著不同的目的在游蕩著。2002年美國大量招募參加過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的老兵(注1),為什么?即使有了衛(wèi)星圖像與遙感照片,我們?nèi)匀恍枰说碾p眼與雙腿去丈量土地。”
“這樣!”陸臻又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小時候,高中的時候,很憤青,也聒噪。那時候和班上的男生一起討論62年中印戰(zhàn)爭,學著一起叫嚷、爭論。我爸是個軍事愛好者,他聽完我的長篇大論,那個暑假他帶我去了墨脫(注2)。”
“然后你就不叫了???還別說,咱爹可真是個軍事家啊!”在這樣的原始森林中行走聊天,會有某種特別的親切感覺,這讓夏明朗覺得很不錯。
陸臻笑了笑:“然后我明白,我們不能對任何事輕易地下結(jié)論。事物是復雜的會發(fā)展的,我們不能在了解之初就匆匆忙忙地給結(jié)論,然后把這個結(jié)論定義為自己的,像捍衛(wèi)私有人格似的去捍衛(wèi)它,不容挑戰(zhàn)不容改變。我們應該有一種開放的人生態(tài)度,隨時調(diào)整自己對一些東西的看法,并且明白這種調(diào)整并不是可恥的,而是非常可貴的……品質(zhì)!”
“你想說什么?”夏明朗瞇起眼。
“我是想說,我曾經(jīng)對你有很不好的看法,我覺得你無知又粗暴,恃強凌弱并且兇殘成性。因為我非常厭惡不平等,我覺得人有各種各樣的屬性,有力的、病弱的,聰明的、笨的,男的女的各種性別各種性向……但人格是平等的,我厭惡所有的歧視與壓迫。不過我并沒有固執(zhí)的堅持對你的這種負面結(jié)論,相反,在后來的相處中,我不斷地修正著對你的看法,我發(fā)現(xiàn)那些惡劣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應該當歸結(jié)為我一廂情愿的心里落差,或者說某種矯情。我最初錯誤的認定你應該如我想像的那樣,而當然的,你不必。所以,即使現(xiàn)在我仍舊在某些方面不贊同你的觀點,但是,我相信你是個好人!你很強,很出色,你可以做我的隊長!”
夏明朗慢慢地轉(zhuǎn)過頭,非常狐疑地看著他。
“哎……”陸臻有點緊張
“完啦?”夏明朗挑挑眉毛,“那個,怎么說,我現(xiàn)在是不是應該感謝陸少校對我的……”夏明朗腦子里飛轉(zhuǎn),只覺得稱贊也算不上,罵就更算不上,這他媽的學問人就是學問人,張口就給你整這一大長篇,都理不出個黑白好壞。
夏明朗想了又想,終于定性說:“嗯……公正 !”
“不,不用,這是我應該的。”陸臻放松下來,“只是,徐知著……”
夏明朗終于順回一口氣,得,兜那么大一圈子,原來堵在這兒了。
陸臻說:“我知道你對他已經(jīng)有了結(jié)論,但是,我希望你仍然會有開放的胸懷,可以隨時修正自己的結(jié)論。的確,徐知著是爭強好勝了一點,但欲-望是人類進步的原動力。沒有人什么都不爭不求,還能很努力在完善自己自強不息,那不可能。”
“他的問題不是爭強,是急于求成?!?/p>
“但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緩下來了?!标懻榧钡?。
“為什么你要抓著他不放?”
夏明朗審視的目光讓陸臻有種被穿透的錯覺,他愣了一下,好像放棄似的一古腦地說道:“因為我覺得他像我,我們都有過這種時期不是嗎?不夠自信,還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晌矣X得他是可以好起來的。難道你不覺得嗎?否則你為什么要給他機會?我是擔心你會因為一些愚蠢的堅持而放棄對人的公正,承認自己原來的觀點是錯,那可能很難但是……”
“你到底想怎么樣?”夏明朗打斷他,目光沉靜下來,變成不見底的幽深。
“我希望你改變看法?!?/p>
“如果我不改變呢?”夏明朗的聲音冰冷。
而陸臻的目光卻忽然變得堅定起來:“如果您堅持不改變的話,那么損失的是您。如果徐知著真心想要留下來,他不必在乎你的喜好,他只要符合這里的規(guī)則。還記得嗎?是您自己說的,我們需要為之努力的,是我們共同的信仰而不是你?!?/p>
夏明朗看著陸臻加快了幾步越過他,獨自走進密林深處,這條路他已經(jīng)走過一次,他記得回去的方向。
很有意思,很少有人這樣評論他的心思,也很少有人這干脆地指責他的判斷。
夏明朗瞇著眼睛看陸臻的背影。
陸臻?
平心而論這不是一個好兵,甚至不是個好軍人,像他這樣的軍人肯定不會把服從上級的命令作為第一天職,他總會有自己的主意,他總要作自己的判斷。
一個部隊如果全是他這樣的人,那一定就完蛋了,可是整個麒麟應該會需要這樣一個人。
夏明朗心想,我的身邊,也應該能容得下這么一個人。
當所有人都往右走的時候,他也能獨自一人往左,即使他的方向是錯的,他卻可以把大家往正確拉近一步。
他的存在會讓人無法懈怠,他讓你保持警惕,讓你明白,這世上并不只有一種聲音。
他會像一面鏡子那樣映出你的樣子。
陸臻,知道嗎?你居然讓我開始期待,期待你能成為我的鏡子,讓我能看到自己的位置。
以人為鏡,才可以明得失。
PS:
注1:2002年,美國發(fā)起第二次伊拉克戰(zhàn)爭。
注2:感覺這里需要提點一下,62年中印戰(zhàn)爭主要是指中國與印度在1962年為了爭奪藏南地區(qū)所爆發(fā)的戰(zhàn)爭。當時中方在戰(zhàn)爭初期取得了勝利,失地盡收,明確了國境線。但是后來因為某些原因中國軍隊又退回了麥克馬洪線以后,所以現(xiàn)在的藏南地區(qū)實際上由印方控制。
陸臻與他的同學認為當時國家的決策有問題,但是陸爹沒有正面去回答他,直接給他一個答案,而是鼓勵他給他機會去了解。而墨脫正是藏南地區(qū)的一個重要城市,也就是說當時陸爹帶著陸臻去了藏南。
另外,簡單說一下我對于62戰(zhàn)爭的觀點(僅是個人觀點)。
我覺得結(jié)合當時當?shù)氐那闆r,退兵可能是唯一的選擇,藏南地區(qū)整個在喜馬拉雅峰線以南,當時的作戰(zhàn)補給線非常長,要先從內(nèi)地把物資送上西藏,然后完全依靠人力畜力翻越雪峰送過去??梢韵胂癞敃r絕不可能在前線支援大量的軍隊,而印方的是一馬平川,如果最后僵持到進行全民動員,打起真正的國家戰(zhàn)役來,中國的勝算就很小了。而且當時打仗的時間是10月,因為10月之前是雨季,路會塌方,到了11整個西藏就開始大雪封山了,到時候補給線不斷也得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