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夏明朗自顧自地走了一會神,再抬頭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操場上沒人了。
“不會吧!”夏明朗心里嘀咕著,一邊穿了鞋跳下主席臺,繞著操場走了半圈才看到一個臟兮兮的泥猴子正在地上爬。發(fā)財跟在他身慢慢踱著步子,好奇而困惑地湊過去嗅嗅他,扭頭向夏明朗“汪、汪……”叫了兩聲。夏明朗頓時笑了起來,跑了兩步跑到他們身邊去。
“報告教官,我沒停!”陸臻聽到背后有腳步聲,馬上分辯道。
“挺會抓語病?。]事,爬吧!”夏明朗笑嘻嘻地跟在旁邊走,像溜狗似的,發(fā)財顯然誤會了眼前的局勢,心花怒放地蹭著夏明朗的小腿撒嬌,又跳過去扯著陸臻的作訓服試圖讓他爬快一點好跟上自己的腳步。
陸臻大概是真的累得狠了,饒是如此折騰都沒能讓他爬起來跑,又過了一會,夏明朗倒有些不耐煩了,問道:“還有幾圈了?”
“四圈半?!?/p>
“哦,”夏明朗伸手看看表,“我說,再快點成嗎?廚師快下班了,別害我吃不上飯呀!”
陸臻咬了咬牙,雙手用力撐地爬起,踉踉蹌蹌地繼續(xù)往前。
“跑快點!”夏明朗跟在他背后,時不時地用語言刺激一下,或者找空在屁股上踹一腳,最后那四圈半居然跑得比中間那段還快了些。
陸臻一摸線人就癱了,大字型倒在地上,夏明朗怕他抽筋,不停地在他腿上踢來踢去,罵道:“起來,才跑那么點路,至于嗎?”
才跑那么點路?陸臻已經累得沒心思同這惡魔爭論了。
是的,50圈是不算什么,可是再算上今天這一整天的運動量呢?
夏明朗見他呼吸已經平復得差不多了,便一腳把人踢翻了個身,揪著衣領把他從地上拎起來拖著走:“走吧,陪我去吃飯?!?/p>
陸臻無力反抗,只好拼命硬撐,用已經軟得像豆腐似的兩條腿來跟上夏明朗的步伐。發(fā)財以狗的直覺一眼看出他們這是要去食堂,心懷大悅,樂顛顛地跟在夏明朗身邊。
發(fā)財不是軍犬,沒受過什么專業(yè)的軍事訓練,一直放在操場上散養(yǎng),是麒麟基地群寵級的生物,所以為狗狡猾個性囂張,吃飯必然上桌子,夏天一準蹭空調。夏明朗還沒落座,它已經輕輕一躍而上,在餐桌上轉了個圈坐下,尾巴搖得嘩嘩的。
于是從上往下,桌上蹲著發(fā)財,凳上坐著夏明朗,地上歪著陸臻,沒辦法,太累了,凳子坐不住,還是歪地上舒服點。
基地的伙食一貫很有水準,校官的小灶就更不必說了,夏明朗號稱他累了,湯湯菜菜的點了好幾個,啤酒送過來時他隨手一握,高聲笑道:“陳師傅,不夠冰啊,這溫吞吞的連發(fā)財都不要喝??!對不,發(fā)財!”
發(fā)財汪汪叫了兩聲。
陳師傅笑罵:“過來換!”
發(fā)財歪頭叼起啤酒跳下桌,不一會換了更冰的屁顛屁顛地躥回來。夏明朗接過酒瓶用拇指一推輕松撬開瓶蓋,往發(fā)財嘴里灌了幾口。
菜很香,饅頭也很香,啤酒的氣味更是把干渴這種比饑餓更難熬的折磨也勾了出來。陸臻慢慢蜷曲起身體,閉上眼睛忍耐胃部的抽痛,喃喃自語:這豬狗不如的人生!
夏明朗用一個空碗給發(fā)財裝骨頭,還時不時地討價還價之:紅燒肉咸了,你不能吃……嗯,排骨好,排骨燉得酥,乖狗來一塊……
陸臻閉上眼睛卻關不了耳朵,心中咬牙切齒:穩(wěn)住啊,穩(wěn)?。∥疫€有一包壓縮餅干在呢,徐知著這人夠機靈應該會記得給我藏個包子啥的,忍過去,忍過去,別讓這混蛋看笑話,回去吃點東西,睡一覺,老子明天繼續(xù)同你磕,我就不信你真能逼死我……
“陸臻,私藏食物,好像不太合規(guī)矩,不過念在你初犯,我就不扣你分了?!毕拿骼氏袷侵浪谙胧裁?,悠閑地喝了一口酒,聲音也是一脈悠閑的殘忍。
陸臻驀然瞪大了眼睛。
“陸臻,只要在合理的規(guī)則之內,我其實挺欣賞你這種不惜與我斗智斗勇的勁頭。我知道你們那屋喜歡在豐年順倆包子回去備著,不過你放心,今天有鄭楷在,你們屋那位,長八只手也沒辦法給你帶回去一粒米。”
合理規(guī)則之內?!
我靠!陸臻簡直想罵娘,去他媽的合理的規(guī)則!
“另外,看在你今天這么辛苦的份上,給你透個風,明天15公里武裝泅渡,我打算在終點處烤一只兔子,先到先得。對了,你們屋那位游泳技術好點了沒?能達到整體水平吧?你別這么瞪著我,你沒事,我還不知道嗎?這茬兵就數(shù)你最能游了?!毕拿骼柿嗔吮【疲痈吲R下地看著他,笑容和藹可親到欠扁的地步。
最能游?陸臻都快哭了,以他現(xiàn)在這種身體狀態(tài),明天不在半道上淹死,就已經命很大了。
“小鬼,別拿這種眼神看著我,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在虐待你?!毕拿骼屎軣o辜似的嘆口氣,轉回頭去繼續(xù)吃飯,還拿著雪白的大饅頭逼迫發(fā)財啃下,發(fā)財身為一只狗,自然有狗的堅持,迫于夏明朗的淫威啃了一只之后就開始?;^,搖頭擺尾地終于把另一只淡而無味的非肉類食品踢到了桌子底下。
我靠!陸臻的眼睛深深被那一片雪白所刺透,惡狠狠地閉上了眼睛。
夏明朗一臉嚴肅地與發(fā)財濕潤而無辜的圓眼睛對視良久,最后嘆氣說:“你看,現(xiàn)在怎么辦?本來我還可以幫你吃了它,但是現(xiàn)在你想不吃都不行了!”
發(fā)財伏下身子嗚嗚叫了兩聲,忽然從桌子上躥下去,叼起大饅頭遞到陸臻跟前,是的……在這樣的危難時刻,發(fā)財非常有同類愛地想到剛剛與它一起被遛的另外一只“狗”,反正“它”看起來好像很餓很想吃不是么?
陸臻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如何拒絕這份來自非人類生物的友情饋贈,只能目瞪口呆地僵硬著把饅頭接過去。
夏明朗哈哈大笑:“哎……寶貝兒你真是!不過,陸臻你餓不餓?承蒙它這么看得起你,你要覺得餓,就吃了吧?!?/p>
你……這刺激大概真的太大了點,陸臻居然一下子就坐了起來,用一雙清亮逼人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夏明朗,夏明朗被那束目光刺得略縮了一下,心道:嗨,小子,別拿這種眼神看著我,我會內疚的。可是想歸想,說出來的話卻只有更加的欠扁:“怎么?不餓嗎?”
陸臻咽了口唾沫:“你什么意思?!?/p>
“沒什么意思,只是覺得浪費不太好。”夏明朗笑嘻嘻的:“你又忘記說報告了,另外,和教官說話要用尊敬的口氣?!?/p>
陸臻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只是瞪著,一字不發(fā)。
“真不吃?”夏明朗低下頭去看陸臻,眼神有一種危險探究的意味,慢慢地靠到他耳邊去說道:“明天,15公里武裝泅渡,你不吃,確定可以游過去嗎?”
一個饅頭,約合50克碳水化合物干重,約合蛋白質……
陸臻努力想把眼前這個灰撲撲的東西看成某種單純的營養(yǎng)組分。
夏明朗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喝盡,嘆口氣,起身便走。
“你錯了??!”陸臻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夏明朗詫異地轉過身。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知道你想達到什么目的,但是方法錯了,不應該是這樣。我能吃下去……”陸臻抓起饅頭塞到嘴里撕咬,聲音便有些含糊起來:“比這更惡心的東西我都可以吃下去,只要那真的有必要,只要是為了正確的事情,為了希望和理想。”
陸臻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夏明朗:“我本以為你首先應該是個教官,而不是我們的敵人,你本應該代表那些美好的東西,而你卻以剝奪它們?yōu)闃罚阕屛沂?。?/p>
夏明朗沉默下來,幽黑的眼睛里,有束細小的光芒略閃了閃。
他說他失望了!
夏明朗一愣,在他的人生中曾經聽過無數(shù)嚴重的指控,可是此刻這句簡單的失望卻讓他忽然感覺到不安,他有些沖動地走到陸臻身邊去,彎腰,在他手上那只臟兮兮的饅頭上咬了一大口。咀嚼。細碎的砂塵硌到了牙,咔咔作響,夏明朗用力下咽,把那口混著塵土的饅頭全吞進肚子里。
陸臻被驚到了,困惑地問:“您這算是在證明自己嗎?”
“你覺得我在逼著你們放棄?那些你所謂的美好的東西。那是什么?尊嚴?理想?跟我說這些不覺得酸嗎?你寫小說吶?不,小鬼,如果那些真是你的希望與理想,記住,你的!那就是你生命的意義,賴以為生的根本!那么重要的東西,你現(xiàn)在說為了我就放棄?你會嗎?你的理想就他媽這么淺???”
陸臻想說不會,可是……
“我只是在剝開一些東西,讓你能看清根本?!毕拿骼试陉懻樯磉呑聛恚骸澳闩滤绬??”
“當然怕。”
“那么,在今天之前,你有想像過什么叫死亡的恐懼嗎?”
陸臻的眸光一閃,沒有說話,倒是低頭又咬了一口饅頭。
“你今天經歷的根本連最低檔次的危機都算不上,可是你選擇了什么?你的判斷正確嗎?”夏明朗微微側過臉去看他,只是一道掠過面前的斜斜視線,陸臻已經感覺心虛,辯解道:“我不是不懂得變通,我只是覺得……”
“覺得這種事不應該由我來做!對嗎?那么該誰來做呢?有誰會讓你覺得恐懼,卻放你一條生路?”夏明朗微笑:“在你心里,教官應該是個美好的形象對嗎?代表光明的希望和理想,這軍隊的榮光和溫暖。不,不是這樣的,那只是你一廂情愿的想像。我是你的教官,不是你的連長,指導員,更不是個班長。我不會哄著你,寵著你,拉著你往前跑,因為如果選擇了跟我走,這條路的終點不是全軍大比武,而是真實的戰(zhàn)場,到那時,你是真的會死?!?/p>
夏明朗轉過頭,直視陸臻的雙眼:“相信我,我不要的人,都是為了他們好。連這么點挫折都不能承受,卻跟我妄談理想。”
陸臻有些愣愣地看著這雙在一瞬間變得光彩煥然的眼睛,夏明朗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可是那雙黑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寫著:小子,你還太幼稚!陸臻看著他站起身,筆直地往前走,不知怎么的就選擇馬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夏明朗一路把人領回了菜園子,臨走到門口的時候,陸臻又叫了當天最后一次報告。
夏明朗喝了一聲:“說!”
眼神卻是兇狠地威脅:你小子敢再啰嗦試試。
可是陸臻鄭重而又倔強地迎上了夏明朗的目光,用回了他一貫的,不卑不亢,清晰卻并不響亮的音調:“我仔細想過了,我相信您剛才說的是實話,我也相信您的本意是好的,但我堅持認為您用錯了方法,因為我能理解您,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理解。然而一個讓學員失望的教官是沒有價值的,靠憤怒建立起來的隊伍也是沒有戰(zhàn)斗力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