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為表歉意,白水連夜升艙把這兩人送進了海邊水屋。本來陸臻覺得戒毒房而已,又能造出什么花兒來,過去一看才知道什么叫奢華,墻角一方玻璃鋼打造的透明地板,漲潮時可以看到海龜游弋,門外是延伸入大海的私人無邊泳池。
陸臻四下望瞭望笑問多少錢一晚上,白水淡然回答一千五百美金。
陸臻低頭默算,笑出一口小白牙:“剛好,我一月工資加獎金,謝謝啦!不過,也沒啥,誰讓你們賺得多呢?”
白水太陽穴里跳了跳,沒敢說什么。
這要擱往常,平空得這么大禮陸臻怎么著也得謝謝人家,可現(xiàn)如今出這么一檔子事兒,陸臻覺得他沒揍人就已經(jīng)很寬容大度了。其實挖墻腳沒什么,不招人惦記是庸才,夏明朗這么大一塊寶貝,自然人見人愛,車見車想載。其實找空子下藥也沒什么,這年頭誰也不比誰人品更地道,又不是一家人,沒那么多高要求。
關(guān)鍵在于,他居然讓夏明朗做噩夢了!
一想起夏明朗那場噩夢,陸臻就疼得心肝顫,這些年血雨腥風(fēng)走過,沒有兩斤白酒打底,沒有夏明朗在身邊陪著,連他都不敢輕易回想往事。而夏明朗的經(jīng)歷是他的十倍,十倍的驚險十倍的苦難,陸臻都不敢去想像夏明朗的夢里有什么……只知道他的心肝寶貝醒過來就哭了。
夏明朗!哭了!
不是他陸臻那種隨便就能流出一大把,跟男人的精子一樣不值的眼淚珠子,那可是夏明朗。只要一想起這茬,陸臻就覺得白小哥在自己這里已經(jīng)徹底信用破產(chǎn),縱然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償還了。暫時安頓好夏明朗,當(dāng)著白水的面,陸臻就開始登高爬低、翻箱倒柜地找監(jiān)控。
白水按住額頭:“真的沒有,我們的顧客來這里是為了保密,他們是不會允許的?!?/p>
陸臻冷笑:“我本來是很信得過你的,這份信任是你自己糟蹋掉的。”
“原來的所有房間,您也都是查過的?!卑姿疀]忍住,脫口而出。
“白兄!”陸臻走近逼視他:“你出國太久了,中國人有句老話你怕是已經(jīng)忘了,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
何必與人爭這種口舌上的長短?白水默默地唾棄自己,明智地閉口不言。夏明朗坐在床上招了招手,白水連忙繞開陸臻探身過去:“夏先生?”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別再給我出妖蛾子?!毕拿骼侍羝鹈冀恰?/p>
“謝謝?!卑姿幌伦臃潘上聛?。
“我不是放過你,只是你我之間還有大義,我就算在你手上吃點虧,咱也不能傷了大義。”
“對對對……我也是這個意思。”白水忙不迭地點頭:“我們公司與中國政府是真心在合作的,否則我也不會參與進來……”
送走白水,陸臻疑疑惑惑地問夏明朗:“你真打算把這事兒瞞下來不往上報?”
“我有這么說過嗎?”夏明朗故作困惑。
“那他……”陸臻指著門外。
“那是他誤會了?!毕拿骼室荒槦o辜。
據(jù)說,最好的醫(yī)生是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只覺得自己身體倍兒棒,康復(fù)力驚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白水雖然人品不怎么樣,醫(yī)術(shù)的確過得去。
停藥第二天,夏明朗的脾氣明顯變暴躁,陸臻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動則得咎,做什么都是錯,恍然以為自己又穿越回了選訓(xùn)之初。只是當(dāng)年的心態(tài)比較統(tǒng)一,各種憤怒各種不滿,恨不得每天晚上扎個小人釘在腳下踩著睡;現(xiàn)在面對同樣一張老臉,心情就復(fù)雜了,心疼、委屈、不舍……
可是回頭想想,又恨不得給自己幾個耳刮子,這真是被慣壞了的,吃不下半句重話,連跟病人都要計較那還算男人嗎?雖然由簡入侈易,由侈入簡難,陸臻也只能咬牙克服,順便把那堆相關(guān)文獻翻了個稀碎,頗有一種:當(dāng)看到別的病人表現(xiàn)還不如夏明朗,我也就放心了的感覺。
滿打滿算,就在他們上島的第十二天,麒麟一隊終于徹底解除戰(zhàn)斗封閉狀態(tài),與海陸一起拉去北戴河療養(yǎng)。于是閘門放開,各種消息簡報好像洪水一樣從麒麟基地發(fā)出來,從頭到腳把夏明朗澆了個透。
戰(zhàn)斗這種事,假如你剛好身在其中,便會期待結(jié)束,為那塵埃落定時的寧靜與安定幸福得想哭,這種幸福是壓倒一切的,它將沖淡所有傷痛。而假如你是領(lǐng)導(dǎo),你便會期待勝利,戰(zhàn)略目的達到,一切盡在掌握時自然也是幸福的,這種幸福會讓人毫不費力的把戰(zhàn)略成果放在戰(zhàn)報的第一頁,而把傷亡名單放在最后一頁。
然而,如果你既不是領(lǐng)導(dǎo),又已經(jīng)不在第一線,那么所有的戰(zhàn)報都像個噩夢。
那些眾人眼中單純的名字在你心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薄薄的一頁紙上流淌著一游泳池的鮮血。勝利變得那么輕飄飄……幾乎可以無視,生命變得那么沉重,讓人喘不過氣。
陸臻看著夏明朗的臉色,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情況不妙,果然,接下來的兩天里,夏明朗的負面情緒越發(fā)嚴重。別說護士不敢上門,連醫(yī)生們都人人自危,也就白水這號“泰山壓頂,我自巋然”的主扛得住這種煞氣。
此時,距離夏明朗用“冷火雞”法開始強制性戒毒剛好一周,毒癮發(fā)作的頻率明顯小了下來,一天不過兩、三次,血檢顯示內(nèi)源性阿片肽物質(zhì)也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七七八八,夏明朗又開始正常工作,在絕大多時間看起來幾乎就像是個正常人。然而,陸臻卻可以鮮明地感覺到那種異樣。
夏明朗的人品從來沒好過,但是以前他“壞”的很從容,那種知道自己“壞”到幾分的感覺,即使拍桌子發(fā)飆罵人,也不見得是他真的氣懵了,更多的是想借勢訓(xùn)人;可現(xiàn)在多多少少都有點失控,偶爾眼風(fēng)一掃,真能趴下一片,讓人感覺隨時性命不保。
雖然信不過白水,可陸臻無計可施時也只能拉著他商量。然而白醫(yī)生卻對夏明朗贊不絕口,好像病人在這個時期能不借助藥物把自己控制成這樣,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陸臻只能默默嘆氣: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曾經(jīng)是什么樣兒的。
其實脾氣變壞還是次要的,陸臻有那個耐性,大不了他暫時受點委屈以后慢慢磨。真正讓他憂心的是回去之后的政審,夏明朗此刻心態(tài)浮躁,自控能力低下,很明顯就是不對頭??墒牵砍运幙刂颇蔷透豢孔V了,回去抽血一個化驗就全完了。
陸臻知道夏明朗為什么著急斷藥,那不是為了逞能,也不僅僅是信不過白水:他是被俘過的人,沒那么輕易就能過關(guān)。有資格審察夏明朗的全是人精,打了一輩子仗,個個目光雪亮,想要在他們面前掩飾自己談何容易?
更何況,夏明朗的位置是麒麟一中隊隊長,那個傳說中就算親娘老子死在自己面前,連手指都不能顫一下的位置。
陸臻坐在游泳池邊上吹著海風(fēng)寫著總結(jié),順便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屋里一陣嘩啦亂響,緊跟著就是夏明朗一聲怒吼。陸臻仰天在胸口劃了個十字,開門進去:“出什么事兒了?”
夏明朗彈了彈手指示意閉嘴,轉(zhuǎn)身劈頭蓋臉地對著電話那邊一通大罵。
陸臻慢慢聽出了一些意思,知道又是為了傷病人員的撫恤金在吵架,只能嘆息著從背后抱住夏明朗:“你明知道大隊部的文書就是這么個德行,而且條例規(guī)定了,消息只進不出,他不肯告訴你也是應(yīng)該的。你現(xiàn)在在外休養(yǎng),你沒權(quán)管這些事兒?!?/p>
夏明朗啪的一下掛掉衛(wèi)星電話,低吼:“我得回去?!?/p>
“你回不去的。”陸臻吻了吻夏明朗的后頸:“就算你現(xiàn)在回國也來不及。”
夏明朗啪的一下掛掉衛(wèi)星電話,低吼:“我得回去。”
“你回不去的?!标懻槲橇宋窍拿骼实暮箢i:“就算你現(xiàn)在回國也來不及。”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夏明朗一拳砸下去,實木的桌子吱嘎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