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驚悸
端清睜開眼的時候,夜色正黑沈。
問禪山之危雖解,隱患卻還不小,除了分部人手守住四方要道,還要安排人料理前來求救的百姓。孫憫風雖然留下解藥,但如趙冰蛾所言,這些人中毒不輕,再多的藥也是杯水車薪回天乏力,他們只能竭力盡人事聽天命,力求把傷亡控制在最小的范圍之內。
大難臨頭,各奔東西已經(jīng)太晚,唯有將一盤散沙擰成一股繩來,不管甘愿與否,都得事急從權,連日磨合下來,終于有了些合作互助的樣子。
比起心有打算各懷考量的長輩,小輩們之間的交情總是義氣為先,經(jīng)歷了一番生死,或多或少都生出些同甘共苦的情誼來,不管這些感情能否經(jīng)得起他年世故的磋磨,總歸是在心上留下了影子,等待歲月與人情的考較。
端衡、色見、花想容、曲謹四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坐鎮(zhèn)統(tǒng)籌,下面諸般事宜安排有條不紊,端清就重新靜默下來,比墻頭壁上的枯草干花還要少些活氣。
他是個頂奇怪的人,在這次大劫之前武林中鮮有人知“端清”是誰,只從道號推論輩分,曉得他是東道端涯的師弟,本以為是個年長的老道,卻不想當端清真正露面,竟是個霜發(fā)韶華的人物。
更令人震驚的是,這樣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古怪道長竟然能拿下赫連御。
各門派里想打探端清底細的人不知凡幾,俱都被端衡令太上宮眾人擋了回去,端清自己也在那日之后少有露面,而是靜心養(yǎng)傷。
孫憫風臨走前特意給他看了傷,端清腹部的血口好處理,可左手被火雷珠所傷,雖然不如赫連御那般當場致殘,整條手臂卻也沒剩下幾塊好肉,從皮到骨都受創(chuàng)厲害。鬼醫(yī)細細診斷了一會兒,便干脆問他:“你是要武功,還是只要一只手?”
端清擡起眼,孫憫風便解釋道:“皮肉之傷好辦,可是手筋已經(jīng)被火雷震碎,連骨頭也被傷及。你若是只想行動如常,那么我我能保證你在一月內恢覆如初,然而你若還想用這只手動武,就得刮除腐肉切開肌理,把里面的斷脈碎骨重新接上,這不僅得下針刀,還要動虎狼之藥……曾經(jīng)我給一個人用過此法,最后雖然斷骨重續(xù),人卻受不了這個過程活活疼死了?!?/p>
他話音剛落,端清便道:“我選后者?!?/p>
孫憫風生平在人身上動過不下千百次刀子,唯有這一回最是膽戰(zhàn)心驚。
他下刀的時候沒有上麻沸散,因為這東西雖好,卻會傷經(jīng)脈,然而端清的忍耐遠遠超出孫憫風預料,仿佛被自己一刀割掉的不是人肉而是木屑,被腸線一點點連起來的也不是手筋而是破繩子。
從頭到尾,給孫憫風打下手的玄英都將汗?jié)衽磷訐Q了四回,端清卻始終看著針刀在自己血肉間切割彌補,連臉色也未變過。
孫憫風心想,這樣的人要么是沒有痛覺觸感,要么就是他習慣了更刻骨的疼痛,才會覺得這種程度不足為道。
他順著這方向略一思索,就不敢深想,畢竟比刮肉刺骨還要可怕的疼,恐怕也只剩下千刀萬剮了。
自孫憫風帶人走后,端清便交代了端衡幾句,自己去了浮屠塔,一是躲清靜,二是看守赫連御。
赫連御作孽太多,誰都想取他性命,一家一人卻難從眾,只待此番事了延請各派掌門聚于此處,開公審明眾意,方可殺一儆百,敬千里無辜亡魂,懾無數(shù)邪魔外道。
他被關在浮屠塔的第七層,盡管功力已被端清封禁,人也被廢了一手,讓鐵鏈綁了個結實,眾人仍然不敢輕慢,由八名武僧和四名江湖好手寸步不離地看押,其下六層各有守衛(wèi),就是一只老鼠也別想偷溜進去。
端清就在塔內第四層這樣不上不下的關鍵位置,這一夜月黑風高,他睡得也不安穩(wěn),剛小憩不久便從夢中驚醒。
他夢到了顧欺芳,女子紅衣墨發(fā)一如舊年模樣,于樹下輕輕撫過他的滿頭霜雪和手上創(chuàng)痕,那里又冷又暗,除了她的存在,再無明光。
夢中人絮叨了很多,可是端清頭疼得厲害,一個字都沒記住,到此時大夢初醒,縱然心情都被《無極功》強行壓在平靜水面下,依然泛起悵惘若失的微瀾。
那該是一場久別重逢,可惜夢中他未醒,夢醒他不知。
這一心緒剛起,端清按在胸前的右手就驟然收緊,面色也白了些,眼中極快掠過一道血光,繼而又消弭沉淀。
——“師弟,顧女俠已經(jīng)去了,你冷靜一些,她定是不愿見你如此。”
——“……滾!”
——“師弟,你之前廢功不成導致真氣走岔,卻沒有及時梳理,反而妄動內功耗損心力,這一回動了大悲大怒,你這身《無極功》的根基怕是……”
——“放……我……出去!”
——“……請各位長老助我,自今日起封禁懺罪壁!”
“……”
被時光淡抹的聲音在腦中回響,這段時間端清總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故人舊事,額角開始隱隱作痛。
端清忽然起了身,右手提起放在身側的長劍,擡頭看了一眼并無異動的上方,又用未盡的香柱在地上留了一行字,這才走到欄桿旁一躍而下。
他的輕功本就不弱,又與顧欺芳混跡了許多年,雖不如驚鴻傳人掠影無蹤,卻也似微風拂柳轉瞬不見,借著窗外夜色和塔林遮掩,并未驚動塔中其他人。
端清實際上并沒有什么目的地,他一路疾行,不多時便入了茂密山林。此時夜色黑沈,林中四下無人,就連蟲鳥鳴聲也幾不可聞,端清的眼前卻開始發(fā)花,看東西漸漸出現(xiàn)了重影,他沒有再動真氣,而是靠著耳力循聲到了林中溪水旁,盤膝坐下,抱元守一,開始調息丹田中隱隱失衡的兩股內力。
慘淡稀疏的月光落下,當端清再睜開眼,就看見水面上映出一雙詭異的眼睛。
端清生得一雙畫筆勾成似的丹鳳眼,眸珠似點星墜入寒潭,眼尾長睫若著墨,襯著眼下那顆小小的朱砂痣,算是一張清冷面容上最濃墨重彩的地方。他的眼神向來是冷淡的,清明得仿佛什么都看過,又好像什么都沒留下,然而此時在水面上映出來的雙眼,竟然于琥珀色的眼瞳邊緣生出一圈不祥的暗紅,如同一滴血融入了水里,并沒有氤氳消失,反而凝固在凈水最中心的位置上。
他冷冷看著水中倒影,倒影中的人也冷冷看著他。
“你已經(jīng)死了……”端清對著那倒影輕聲道,“你自己做的選擇,沒有后悔的余地?!?/p>
話音剛落,一顆石子落在水中,砸碎了幻影,濺了端清幾朵水花。
背后傳來微不可聞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卻沒見到人,反而是上方風聲忽起,一只手突然落下,抽走了他束發(fā)的烏木簪子。
霜雪發(fā)絲鋪展落下的剎那,長劍已經(jīng)無聲回轉,穩(wěn)穩(wěn)落在了來人頸側,只要輕輕一抹,人就能喋血劍下。
然而端清握劍的手沒有動。
劍下是個身量高挑瘦削的女子,著一身利落的絳紅色束袖衣衫,滿頭烏絲被一支桃花木簪束成高揚的馬尾,寡淡面容不施粉黛,幸而有一雙靈動鋒利的臥蠶眼增光添彩,唇間銜著端清的烏木簪,笑得很是促狹。
她拿下烏木簪,去挑端清的下巴,微微一笑,吐氣馥郁,拖長的尾音像是不懷好意的鉤子:“阿商,你……”
冰冷劍鋒猝然劃過,未盡的聲音戛然而止,永遠留在了喉間。
端清手腕一抖,一線血珠飛濺,劍刃又明凈如水,他沒有看地上的尸體一眼,反而是投向叢林,冷然道:“出來?!?/p>
林中突然發(fā)出一陣“咯咯”的笑,聲音不大,卻刺耳得很,乍一聽像是數(shù)人齊齊開口,仔細辨認才會發(fā)現(xiàn)這都是一個人的聲音。
女人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女聲笑了一陣,刻意放軟了語調,哀怨道:“阿商,你怎么忍心對我動手呢?”
這是顧欺芳的聲音,說話的口氣卻截然不同,端清聽聲辯位一劍揮去,霸道劍風將碗口粗的樹木一斬兩斷,一道人影從樹上跳下來,笑吟吟地站在離端清三丈遠的地方。
她跟地上的死人一般打扮,面上也是顧欺芳那副容貌,說話時的舉止神情卻要更到位些,吊起眼梢環(huán)著胳膊看來時,仿佛是那死去多年的人從墳墓里蘇醒,活生生地站在了端清面前。
她垂下眼,有些落寞的模樣:“阿商,十三年不見,你不認得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