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內情
當初謝離要留在問禪山,并不是腦袋發(fā)熱一時沖動。
他想得很明白,自己現(xiàn)在除了斷水山莊的余蔭和謝家庇護,再無能在江湖上立足的東西,葉浮生能帶他融武學識世故,卻不可能照顧他一輩子,前方路有十萬八千里,終究要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
因此,眼見問禪山大局初定,他不想跟著薛蟬衣退守伽藍城,而要留在這里接受后續(xù)的打磨,將那些大事小情親眼看過,一點點如饑似渴地去學而致用或敬而遠之。
可他沒想到這變故會來得這樣猝不及防,并且翻天覆地。
三天前的夜里,浮屠塔大火之前,謝離也去了浮屠塔。
他夜里睡不著,一面想著自己這些時日的所見所聞,一面又掛念諸多人事,然而這些話在那青燈古佛寺下無人可訴,謝離想來想去,最終決定硬著頭皮去找端清。
謝離跟端清的交際實際上并不多,在洞冥谷里短暫的會面,于忘塵峰上僅有的交談,都是點到即止,不淺也不深。在謝離的印象里,這位道長是葉浮生的至親至敬,自當可信,且其人性情雖冷淡,卻沈靜可靠得緊,他并不指望端清會給自己什么點撥指引,只想在迷茫的時候能在一個長輩低訴自己的仿徨。
然而謝離剛到塔林外圍,就看到端清從浮屠塔內匆匆出來,一張臉被月光映地比雪更慘白,唯獨那雙眼睛殷紅如血。
他嚇了一跳,又見空華派的宋煒緊追在后,一邊飛奔一邊呼喚端清留步,然而白發(fā)道長就像避著洪水猛獸,始終沒有回頭。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就跟在了他們后面,直到一個小樹林里……他們被一群殺手圍住了。”頓了頓,謝離眼中流露出覆雜神色,“領頭那個中年人,握著一把寬大重劍,自稱‘魏長筠’?!?/p>
除了阿如,其他五人臉色齊齊一變,薛蟬衣更是拍案而起:“他竟然沒死,還去了問禪山?!”
“薛姑娘先不要激動,聽少莊主把話說完?!标戻Q淵緩聲開口,同時向秦蘭裳使了個眼色,大小姐立刻會意出了門。
隨著門扉關閉,謝離再度開口:“他帶著十多名殺手,奇怪的是其中有四個是女人,容貌打扮都一樣……嗯,絳紅衣服束高發(fā)髻,一面對道長下殺手,一面又……”
他說到這里有些糾結,畢竟十歲大的孩子未見風月,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些易容改裝的女殺手對端清巧言令色的場面。
四名女殺手,身量形容、姿態(tài)打扮都與顧欺芳別無二致,最終卻只變成了四具封喉絕命的尸體。
端清一劍壓上魏長筠那把重劍的時候,躲在樹叢里大氣不敢出的謝離聽到那人的笑聲:“道長,你發(fā)怒了?!?/p>
他依稀記得在伽藍城時,玄素和葉浮生曾談起端清的功法問題,說其人已入“太上忘情”之境。謝離年紀小并不懂什么境界,卻也知道所謂的“斷情絕愛”就該是七情六欲都沒了,活得像個木頭人。
木頭人怎么會發(fā)怒?
他雙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吭了一聲,眼睜睜看著林地中那一場血腥廝殺。
八名殺手聯(lián)合魏長筠圍攻端清,剩下四個都撲向宋煒,顯然是不肯放過這多余的活口。宋煒身為空華派大弟子,武功不低也不少江湖經(jīng)驗,然而雙拳難敵四手,數(shù)個回合后已險象環(huán)生,謝離在樹叢里急得如百爪撓心,想沖上去自知是累贅,想回去報信又怕驚動了這些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魏長筠與那八名殺手合力對付端清,雙目已然變?yōu)樾杉t的白發(fā)道長卻絲毫不落敗相,下手越來越狠厲,看得謝離心驚肉跳。
就在僵持戰(zhàn)況即將被打破的剎那,從塔林方向亮起了火光。
烈火熊熊染紅夜空,映在他們眼中仿佛鮮血傾落寰宇。
宋煒分了心,當即被一刀砍在背上,若不是端清還留有一線清明,揮劍回護,恐怕在殺手人頭落地之前,他就要被一刀兩斷。
此時林地里只剩下五個還站立著的人,魏長筠開口:“今夜之事得罪道長,只是事急從權,縱不可為也無可悔,若道長還記得昔日……”
“我,跟你們沒有‘昔日’可言?!?/p>
戰(zhàn)始至今,謝離終于聽到端清說話,他聲音很輕也很冷,手中長劍血流如注,只是沒有他自己的血。
下一刻,謝離看到了自己有生以來,從未耳聞目睹的一劍!
魏長筠也一樣。
他是用劍的高手,也曾與不少劍術大家生死決戰(zhàn),見過江湖上的劍術不知凡幾,甚至連赫連御的潛淵也曾與百岳相較,然而他始終有些遺憾。
有人說見過高山白雪,便會對山野凡霜棄如敝履。
魏長筠見過慕清商的劍。
清光斷塵,云破天開。
可惜那是僅有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西南無名深澗上,劍氣如虹劈開重圍,最終卻在山巔墜落。
那人那劍,都應和了“破云”這個名字,融入了山澗經(jīng)久不散的云霧里。
此后經(jīng)年,哪怕魏長筠見到昔日君子端方的劍者放下高束長發(fā),卸了一身箭袖武服,變成清冷疏情的道長,他也如赫連御那樣,以為人都是會變,慕清商不過是在慘遭背叛之后學會了拒絕。
直到端清這一劍橫掃割開四人咽喉,手腕翻轉自上而下落在魏長筠手中百岳劍上。
百岳劍以高山鐵石打造,重一百四十六斤,長約三尺,寬一掌有余,尋常武人連拿它都困難,更別提如魏長筠這般揮動自如,往往刀槍劍戟落于其上,都會被力道反震傷己。
然而,一聲鏗鏘過后,魏長筠手中陡然一輕,他來不及細看,肩頭就傳來錐心刺骨的痛,鮮血噴濺出來,染紅了他半張面目。
百岳被一劍兩斷,劍鋒去勢未絕砍在了魏長筠的肩膀上,劈開皮肉,嵌進了骨頭里。
謝離倒吸一口冷氣,然而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注意他了。
魏長筠第一次知道,劍鋒可以這樣冰冷。
冰冷劍鋒劃過骨肉,端清抽回長劍,看著地上的百岳斷刃,眼中飛快閃過一絲莫名神情,對魏長筠說道:“你還記得最初拿到這把劍時,慕清商對你說過什么嗎?”
——劍名‘百岳’,取高山鐵石之心,賦山巒巍峨之意,然而山成百岳滄桑不改,是因為它不動不嗔,以不變應萬變,以無求應所求,才能壁立千仞。長筠,你既然得了“百岳”,就要知道它是一把沈穩(wěn)如山、不動不求之劍,你要記得自己今天為何持劍,才能在這條劍道上走得更遠。
——我……想救一個人,我想活。
——那就為“生”而持劍,無論為己還是為人,不管立身還是立世,都別踐踏了“生”這個字。
簡簡單單一個“生”字,在他投身無間跟隨赫連御的這些年里,在他手染多少無辜鮮血的那天,早已經(jīng)被踐踏成泥。
他的劍道,他的百岳,都毀在了他自己手中。
劍如其人,劍斷人亡。
“赫連御不配潛淵,你也不配百岳,人,為什么總會背叛自己?”端清說完這句話,便轉身就要向浮屠塔方向趕回。
謝離提起的一顆心還沒落回去,就被接下來的變故驚得差點叫出聲。
本已跪地不起的魏長筠忽然動了。
他一手撐地借力起身,猛地張開雙臂撲向了端清,白發(fā)道長這一次再不留手,回身一劍從他胸膛貫穿,勁力之強將魏長筠釘在了背后樹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