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魏長筠的一掌已經(jīng)落在他丹田上。
那人在起身時滿臉通紅,額頭青筋畢露,仿佛全身血液都涌到了面上,這一掌過后卻面白如紙。
謝離借著月光,看到了端清的側(cè)臉,本就蒼白的面容在這頃刻間血色褪盡。
一點血痕溢出嘴角,端清松開了握劍的手,身體一晃,單膝跪了下來。
魏長筠已經(jīng)連句整話都說不利索,他看著端清以手撐地重新站起來,咳出一口血,苦笑道:“道長,這‘逆元秘法’你不是沒嘗過苦頭,今夜之事我等勢在必行,你與其……拼著一身傷趕去受千夫所指,倒不如……趁著兩方無暇之際,先,回去吧……太上宮,洞冥谷,天下千山萬水,總、總該有你容身的地方,何必……”
他沒能說完,聲音便陡然變調(diào)成壓抑的痛呼。謝離一動都不敢動,瞪大眼睛看著端清重新握上劍柄,勁力一吐拔出長劍,一個字也沒多說,返身沖入了山道,往塔林方向趕去。
謝離眼睜睜看端清遠去,手腳都從又麻又疼到失去知覺,仍不敢動彈一下,直到撲倒在地的魏長筠撿起斷劍,踉踉蹌蹌地離開這里,他才撲出樹叢,抖著手去摸宋煒。
“他還活著,我身上只帶了一點金瘡藥,那個時候又不知道還能相信誰,就將人藏好了,想回寺里找端衡道長……”謝離回想起當晚之事,仍覺得心驚肉跳,“可是等我到了寺里,發(fā)現(xiàn)一切都亂了,大家分散四方追捕端清前輩,還、還說他是殺人燒塔、救走赫連御的兇手內(nèi)賊,我好不容易擠進人群里,就看到前輩已經(jīng)被團團圍住,他一個字都講不出,也不能順利突圍……我怕事情僵持下去會愈演愈烈,就、就沖進戰(zhàn)圈里,裝作被前輩挾持了,才讓大家讓開一條路?!?/p>
他話音未落,玄素一手已經(jīng)落在桌上。
這一掌很輕,落下時幾乎沒有聲音,然而當玄素手掌拿起,原本平滑的桌面上竟然出現(xiàn)了凹陷半寸的手印。
“栽贓嫁禍之事,豈能偏聽偏信?!”
玄素性情和善,說話向來不溫不火,到此時臉上終于沒了笑意,聲音也如流水凍冰般冷硬下來。
“玄素道長暫且息怒?!焙氵h只手落他肩頭,年輕僧人的聲音輕緩如佛前一縷檀香青煙,在此時恰到好處地壓住玄素心頭火氣,“莫忘了你離山之時,端清道長提醒的話。”
——玄素,你此番下山歷劫經(jīng)事,觀得人生百態(tài),一解前塵困惑,對世情感悟更上一層樓,已窺“任情境”大圓滿門徑。當此時期,你的心境感情將較之以往更顯充沛浮動,因此你一面要去任情體悟,一面要學會自控自制,如于百丈懸崖上行一線獨木,以平常心坦然而過,不可亂方寸,否則便是前后為難,一步歧途。
一念及此,便似一盆冷水迎面澆下,玄素心中升騰起來的怒火還沒熄滅,背后卻已經(jīng)出了透心涼的冷汗。
他五指收緊,恒遠搖了搖頭,看向謝離,溫聲問道:“既然少莊主與端清道長一同離開問禪山,緣何眼下不見道長人影?少莊主為何會帶著宋少俠出現(xiàn)在這里?”
謝離搖頭道:“因為前輩并沒有跟我一起走。”
那時人趕人話趕話,不管干什么都不分明,于是他佯裝被挾持,使眾人投鼠忌器放開圍攻之勢,為端清開了一條退路,本是想著先把情況明顯不對的白發(fā)道長帶離是非之地,再回去找端衡道長和色見方丈拿個主意。
可他沒想到一路上無論自己說什么,端清都恍若未聞,一字也不吭聲,只運起輕功提氣飛奔,小少年在他手下比一只雞崽子還要輕,轉(zhuǎn)眼間于這番疾行中暈了個七葷八素,隨即屁股一疼,謝離從端清手中跌落,坐倒在地上。
那是一條下山的隱蔽野徑,端清松了手便不再管他,目光借著月色冷厲一掃,謝離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在一塊青石上看到了幾滴零星血跡。
“那血還沒干透,前輩一句話也沒說,順著方向就追過去了……如果我沒有猜錯,前輩很可能是去追逃走的赫連御了?!敝x離擡頭看著他們,“我追不上他,又不敢貿(mào)然回寺里,想著無論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都要有人能證明真相才對,于是就摸黑上山把宋少俠帶了出來?!?/p>
無相寺內(nèi)眼下群雄齊聚,卻也是龍蛇混雜,既然能被人摸入浮屠塔救走赫連御,那么要殺他和宋煒兩個人滅口不是更易如反掌?
謝離在斷水山莊被嚴苛教導的三年,武功不見得有一步登天的長進,卻變得心思敏感,比尋常孩子多長了不止一顆七竅玲瓏心。
端清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他帶走,所有人都朝著下山方向去追捕,反而會忽略了一些回山小道,何況他一個孩子又非什么重大人物,在此關頭還有多少人會上心留意?
于是謝離眼見追不上端清,躊躇片刻后就扭身上山,一路上避著人跡,終于找到了被自己藏在山洞里的宋煒。
謝離把自己在地上滾成了泥猴,衣服撕得破破爛爛,又把宋煒也捯飭一番,在山道沿途搭建的難民棚了窩居最漫長的一夜,然后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借著村民搭伴下山的機會,把宋煒半背半拖地帶走。
他一個十歲孩子,若非從小練武,一身基本功還算扎實,恐怕根本帶不動這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一路上謝離提心吊膽,唯恐沿途還有不軌之徒的埋伏,始終混在流民堆里往前走,白天不能好吃夜晚不可安寢,有一點風吹草動他都下意識握緊藏在衣服下的小刀。
謝離不止在費盡心機地照料宋煒,還在親眼記刻著這些人生苦難。
他以為自己家破人亡便是恨,卻不知無家可歸之人更無從恨起;他以為自己失長喪親便是孤,卻不知舉目無親之人彼此不堪數(shù);他以為自己習得文武便是能,卻不知粗陋卑微之人仍腳踏實地。
天底下蕓蕓眾生有百態(tài),未曾設身處地走一遭,哪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怒哀樂呢?
路有千條,人生萬般,自有活法與堅持。
“……”
謝離說完這一路經(jīng)歷見聞之后,客廳里一時間無人再說話,唯有那默然已久的阿如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指腹摩挲著椅子扶手。
半晌,玄素終于再度出聲:“多謝少莊主一番辛苦,為洗雪我?guī)熼T長輩冤情留下人證,此情玄素銘感五內(nèi)。既然問禪山上出事,牽連太上宮,貧道必須要回去一趟,一為證長老清白,二為追根究底,伽藍城中事就拜托各位了?!?/p>
“小僧隨道長一同回去?!焙氵h沖他點了點頭,“此番變故中有寺內(nèi)師兄弟傷亡,恒明師兄為人剛正直爽,恐被人利用意氣用事,方丈年歲已高處理諸事也怕捉襟見肘。小僧身為無相弟子,護送傷者退守伽藍職責已盡,也該盡快回寺才是?!?/p>
陸鳴淵的目光在他倆身上打了個轉(zhuǎn),書生沒有親歷無相寺大劫,自然也不曉得恒遠和玄素之間牽扯難斷的上輩恩怨,只從恒遠這番滴水不漏的話里捕捉到兩層意思,一是這和尚認為寺內(nèi)僧人中還有鬼祟,二是打算用自己身為無相弟子、西佛傳人的身份,回寺給玄素的立場增上一層助力。
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在下已經(jīng)看過宋少俠的傷勢,其傷情雖重但無性命之憂,如今有了醫(yī)藥相助,兩天之內(nèi)必能好轉(zhuǎn),屆時便麻煩薛姑娘帶上少莊主親自護送他上問禪山,伽藍城中諸事由在下與秦姑娘接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伽藍城中如今都是待收拾的亂麻,最重要莫過于近日將至的武林各派人士。如今問禪山上敵我難分,玄素和恒遠此行并不會順利,若有南儒傳給前來的各派掌事道清原委,百鬼門大小姐利用權(quán)力巧做部署,此先入為主倒比亡羊補牢好得多。
恒遠與陸鳴淵對視一眼,兩只胸有盤算的人精都心照不宣。
他們就事論事繼續(xù)商榷,那廂秦蘭裳出了門,派出楚惜微留給她的“鬼影”暗衛(wèi)去聯(lián)系伽藍城中百鬼門人,自己坐在了臨窗茶樓上一邊看著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邊靜待回信。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派出的手下還沒回來,卻有人坐在了她對面,周遭潛伏的暗衛(wèi)無一阻攔,連吭聲都沒有。
秦蘭裳察覺到不對,卻沒如以往那般貿(mào)然出手,持杯的指腹輕輕一滑,藏在甲縫間的細針露出微芒,隨著她看似尋常的轉(zhuǎn)身,針尖已悄然對準了面前人。
“出去了這一趟,總算有些長進了?!?/p>
熟悉的聲音含了笑意,秦蘭裳定睛一看,牛毛細針又乖順地潛伏回去,她提起茶壺給那人倒了滿盞,把瓜果點心一股腦推了過去,驚喜道:“祖父,您怎么來這兒了?”
她對面之人,赫然是本該長居百鬼門的沈無端。
百鬼門老主人換下那身暗紋黑衣,著一襲錦繡緞袍,手里還捏著碧玉煙鍋,花白頭發(fā)束冠簪起,連平素挺得筆直的背脊也放低幾分,看著就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富貴老人。
然而秦蘭裳看清了他眼中倦色。
從中都到西川路途遙遠,沈無端怕是不知為何走得急,一身錦緞掩不掉風塵仆仆,眼下更隱現(xiàn)青黑。
秦蘭裳以前總不覺得祖父老了,在她心里無論沈無端、楚惜微還是孫憫風,都是從不變改的模樣,永遠都會強大如斯,然而她忘了人生血肉之軀,歲月總是鋒利。
她離家月余,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能看進眼中的東西也不再虛浮表面,頓時鼻子一酸,卻沒哭也沒鬧,反而不著痕跡地掩去澀意,故作嬌氣道:“您要出門走走,也該早些告訴蘭裳一句才是,現(xiàn)在小叔也不在場,否則我們爺仨還能湊個三代同堂呢?!?/p>
沈無端喝了口茶,嗤笑一聲:“你跟那酸書生一去月余不回來,我這做祖父的再不過來看看,怕是四代同堂都要有了!”
秦蘭裳臉上飛紅,畢竟還是豆蔻年華的姑娘,平日里怎么嬌蠻不遜都是對著外人,面對長輩,又提起心有好感的男子,到底還是厚不起臉皮,干脆禍水東引:“祖父你胡說什么?我還未及笄,您要想抱孫子,還不如讓小叔加把力氣,跟我嬸兒抱個乖孩子回來養(yǎng)著!”
沈無端聞言,手指輕敲桌面:“他們也快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