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出鞘
謝無衣本以為,那樣一個男人無論在什么地方,換了怎樣的名姓身份,都該是轟轟烈烈的。
可是葉浮生所講述的,卻是一段短暫而平靜的時光。
邊塞苦寒,幾乎每日都有傷亡的軍漢,莫要說馬革裹尸還,就算三寸薄土掩了殘軀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三年前夏秋之交的時候,邊塞軍營進了一批新兵,其中有個奇怪的男人,他雖然灰頭土臉卻模樣齊整,右手帶傷卻行動利落,在戰(zhàn)場上混過好幾年的老軍痞子都不是對手。
他愛說笑,性子也好,在軍營里算不得什么人物,卻很有幾分人緣,跟五大三粗的漢子們一起巡邏出戰(zhàn),又跟他們抬著傷亡的袍澤灑淚歸來。
那年歲末,塞外游牧部落興兵來犯,有中飽私囊的上官克扣軍餉,兵卒們在饑寒交迫下倉促應戰(zhàn),雖然將敵人打退,卻不知道有多少性命永遠留在了戰(zhàn)場上,斷裂的刀戟上滿是冰冷凝固的熱血,荒蕪的大地下半掩僵硬殘缺的尸骸。
一年來生死與共的士卒兄弟,大半都沒了。他親自挖開一個個土坑,把這些人送入幽冥,然后就聽說守城官正得意洋洋地準備請功。
五百多名兵卒,近百名役夫,眼下十不存三,每一個活下來的人,都是踩著犧牲者的尸骨。
因著天高皇帝遠,守城官虛報傷亡,大夸戰(zhàn)績,名為戰(zhàn)報,實為請功。這樣一來活著的人或許吃糧拿餉、升官發(fā)財,死去的卻只有寥寥無幾的銀錢發(fā)恤,然后又是新人換舊,掩蓋所有的痕跡。
那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暴怒,闖入大帳,直言勸阻,而被利欲熏心的守城官則下令把他壓出去重罰二十軍棍。
二十軍棍落下,皮開肉綻,男人生生受完卻一字不吭,最后在守城官斥責其他士卒的時候,他奪了一把刀,砍下那顆令人憎惡的頭顱。
以下犯上,殘殺上官,他犯了這樣大的罪過本該被斬首示眾,卻被人保下了。
少年天子剛從藩王封地暗訪歸來,聽聞戰(zhàn)事慘烈遂特來監(jiān)察后續(xù)安排,沒料想會遇上這樣的事,就讓身邊的暗衛(wèi)出面,用皇家令牌帶走了這個男人。
回京路上,天子問他,還愿不愿意為國效力?
蓬頭垢面的男子已經數日未曾言語,只在這個時候擡起頭,說,愿為家國付死生,但求是非有公明。
天子悅,道:“朝廷廟堂都是渾水一灘,縱然朕身為天子,眼下也會做出很多無奈的選擇,你既然看不慣這些,就做我斬斷亂麻的刀怎樣?”
為人總有力不從心之時,世間終有無可奈何之事。
他沒有回答,直到巍峨城樓在前,才應了聲,深深叩首。
從那以后,世人再也看不到這個男子的分毫蹤跡,他終于把自己的存在一筆勾銷,化成了天子手里一把鋒利的刀,和同樣舍棄身份的影子共同隱藏在黑暗里不見天日。
一生一諾,至死方休。
直到月前北蠻扣關,驚寒關戰(zhàn)事告急……
“然后,他就死了?!?/p>
他至今仍記得,那時候腥風血雨披沐而下,自己本該被亂馬踏如泥漿,卻被那個人救下,拼了半條命才殺出重圍。
可是方圓十里都是北蠻駐軍所在,他們兩個傷殘,就算插上翅膀,也難以飛出這片天。
在那個時候,男人問他,有遺愿嗎?
葉浮生中了毒,什么也看不見,只好伏在他背上,認真想了想,說自己還有一個約定沒完成。
男人大笑,同是天涯淪落人,我也欠了一個約,看來我倆注定是要毀諾了。
葉浮生一邊咳嗽一邊笑,道,那倒不至于,你把我放下,我還能給你拖延片刻,讓你掙條命回去,總歸還有一個人能信守諾言。
男人依然在笑,沒回答他,只是跑得更快了。
那晚三更,他們逃進了一處山谷,背后的蠻族緊追不舍,只有很短的時間讓他們喘息。
就在這一時半刻間,男人把他藏進了一處洞穴,脫下他的外袍,拿走他手里的刀,然后留下錦囊和玉佩,只匆匆說了一句“別出來”,就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