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浮生壓低聲音喊了幾下,沒有人回答,只有馬蹄震蕩土石的動靜漸漸靠近。
他住了口,很快,兵戈交錯的鏗鏘聲不絕于耳。
然后,他聽到了狂風(fēng)呼嘯,仿佛有萬箭齊發(fā)。
“……他死得太匆忙,什么都沒來不及說,只夠把裝著玉佩的錦囊塞到我手里,然后就去送死了?!比~浮生垂下眼瞼,“那時我看不到他,也追不上他,不知道他有沒有回頭?!?/p>
直到第二天夜里,一切聲息退卻,天地寂靜如死,他才摸索著離開那個山洞,一瘸一拐地走出山谷,聽到有邊陲難民議論紛紛,才從這些零碎的只言詞組里還原真相。
那個男人尋了一具和自己身形相仿的尸體栓在背上,又把葉浮生的外袍罩在身上,提了驚鴻刀亡命奔逃,將追來的蠻族引出了山谷,最后終于山窮水盡,在絕壁前被萬箭穿心。
屋里的燭光不知何時已經(jīng)滅了,只有窗外點點微光透了進(jìn)來,依稀可見謝無衣的輪廓。他依然坐在葉浮生面前,可是不說話,連呼吸的聲音都恍若未聞,仿佛也成了個死人。
半晌,謝無衣才道:“原來如此?!?/p>
“職責(zé)緣故,我曾經(jīng)調(diào)查過他的來歷,但是江湖畢竟不是朝廷,我的所知也很有限,只能從他的刀法和面容上推測可能是在凌云峰一戰(zhàn)后很快隱沒的斷水莊主謝無衣,但是其他就不甚詳細(xì)了,便以為是謝莊主在戰(zhàn)后心灰意冷,決定退出江湖轉(zhuǎn)入廟堂,遂奉命停了調(diào)查?!比~浮生撚了撚眉心,“拿到這塊玉佩后,我終于確定了他的身份,于是就跟著一支商隊來到這里,想要探查個究竟,然后再作打算,卻沒想到……”
“沒想到斷水山莊里,竟然還有一個謝無衣?”
葉浮生苦笑:“正是如此,因此在親眼看到莊主的剎那,我就覺得自己又踩進(jìn)一灘渾水中了?!?/p>
“后悔嗎?”
葉浮生淡笑:“如今水落石出,何談后悔?”
他拖著傷病之身不遠(yuǎn)千里而來,就是因為那人與他幾番出生入死,最后以命相救,葉浮生覺得只要自己的良心還沒被狗吃干凈,就有責(zé)任為他完成遺愿。
事到如今,葉浮生終于明白,那人交給他這塊玉佩的用意其實就是希望葉浮生能在逃出生天之后,把它交還給謝無衣,雖說三年之約有負(fù),但好歹是一個交代了。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他倒是好道義,好豪情!”謝無衣冷冷開口,“既然各得所需,那就請便吧。”
這般喜怒無常的變臉,葉浮生倒是不覺惱,他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干之后才施施然起身,拱手道:“那在下就先去打個盹兒,莊主也請休息吧?!?/p>
他走后,謝無衣獨自一人在昏暗的屋子里枯坐了不知多久,直到一陣?yán)滹L(fēng)吹開窗戶,冰涼的雨花隨之席卷而入,他才被驚醒般站了起來。
三年來沈屙多病,一朝破封拔針,縱然內(nèi)力已漸漸恢覆,謝無衣的身體底子卻已經(jīng)敗了,這么猛然起身后竟有些頭暈?zāi)垦#皇謸巫∽姥夭趴翱罢痉€(wěn)了。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指搭上斷水刀鞘,顫了顫,然后抓起長刀出了門。
轉(zhuǎn)入后廚,也沒管打盹的仆人,謝無衣徑自取了一壇烈酒,然后運起輕功去了望海潮。
望海潮山崖陡峭,風(fēng)勢在這里更顯猖狂,碎雨亂葉狂舞不休,謝無衣衣裳被風(fēng)拂得獵獵作響,仿佛一面孤傲的旗。
他拍開封泥,痛飲一口,然后揮手將酒壇扔了下去。
緊接著,他縱身躍下,快到崖底的時候,左腳在右腳上借力一踏,整個人踏水而行,最終身如鴻雁般落在一塊凸出水面的青石上。
大河浪濤洶涌,激起的浪花很快打濕他身上薄衫,冷得刺骨。
長刀出鞘,三尺青鋒照亮寒面如雪。
他揮刀,一如這三年來日日不曾間斷的練武,內(nèi)力貫于經(jīng)脈,抽刀斷水,蕩平波濤。
直到招式練盡,冷車骨髓,他才擡起頭看向水天一線的遠(yuǎn)方。
眼下已近卯時,然而深秋時節(jié)天色多晚,更何況又是風(fēng)雨交加,謝無衣看了許久,才看到遠(yuǎn)方那一線淡淡的白。
“……天要亮了?!?/p>
注: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出自林則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