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覺得自己是懦夫?!蹦腥丝嘈α艘幌?,“所以,我們做個約定吧?!?/p>
“什么?”
“三年,我們?nèi)曛笤僖?。在這三年里,你拿回自己的一切,了結(jié)前塵,而我重新開始,活出真正的自己來?!蹦腥说?,“我從未覺得自己遜色于你,相比你亦然。這一次勝負未分,三年之后再分高下,那時候生死輸贏皆由我們做主,究竟誰是誰非也終有定論,你看如何?”
他一怔,隨后嗤笑:“說到底,還是我吃虧,拿回自己應(yīng)得的東西,卻還要幫你解決麻煩?!?/p>
“那就多謝你吃下這個虧了,三年后再會,我定請你好好喝一頓酒……嗯?天要亮了?!?/p>
男人扶著山壁站起來,透過雨幕看著遠方天空,忽然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自取‘無衣’為字嗎?”
他搖了搖頭,就聽男人道:“當初我踩著你打下的名氣和斷水山莊的聲望入了江湖,接下你昔日結(jié)的恩怨,又承擔斷水山莊的責任,活得越來越累,那種欣喜也漸漸淡了,一時間連自己是誰都說不清楚,覺得四海之內(nèi)竟無一處真正可以依憑,本欲取‘無依’自嘲,卻不想遇到了一位傷殘退伍的老兵……”
老兵年近花甲,缺了一條胳膊,眼睛也瞎了一只,卻還要向邊關(guān)艱難趕去。他看得不忍,不禁出言勸阻,想替老兵準備盤纏送其回鄉(xiāng),卻遭到拒絕。
——男人這輩子要承擔很多東西,恩情道義,家國妻兒。我一個老漢,在疆場上廝殺了大半輩子,沒有家人牽絆,又做不了耕織漁樵,與其混吃等死,還不如回到自己守護幾十年的疆域去,也算有始有終了。公子是個好心人,既然如此,不如給我一把好刀一壺烈酒,畢竟那苦寒之地,沒有這兩件東西不好熬。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除了江湖恩怨,世上還有更多可以去付出和獲得的東西?!蹦腥诵煨焓娉鲆豢跉猓畹?,“我以‘無衣’為字,也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如此慷慨笑傲一回?,F(xiàn)在,是時候了?!?/p>
眉頭一跳,他問:“你要去邊關(guān)?”
“我想去看一看,沙場的鐵血封疆……”男人低下頭,和他四目相對,微微一笑,“昔年種種,現(xiàn)在都還給你了,另把‘無衣’一字也贈與你,從今以后,你是謝瑉,也是謝無衣?!?/p>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屋里的油燈越來越微弱,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說到這里,葉浮生方覺背后濕冷,汗透衣衫。
原來世間的恩怨情仇,真是五味陳雜的。
謝無衣道:“那晚之后,他就拄著一根樹杖悄然離開,我也被謝重山他們找到,瞞過外人帶回斷水山莊。那五天里為了怕被人窺探這樁移花接木的事,請來的醫(yī)師一律被謝重山在事后封口,直到鬼醫(yī)親至……他得了那人的囑咐,遂同意了謝重山的要求,以換皮易容之術(shù)把我身上的瘡傷全部遮掩,使容貌也變得和那人一模一樣,只不過我體內(nèi)毒屙深種,縱然是他也深感棘手,只能為我處理了外傷并暫時壓制了覆發(fā)毒性,然后提出金針封穴的辦法?!敝x無衣喝了一口水,眼露寒芒,“封穴能把毒性壓到最低,讓我在這幾年里性命無虞,只不過會把功力也封存大半。既然答應(yīng)了那個約定,我自然還不能死,于是與鬼醫(yī)定下些時日,在期限里把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雜碎一個個摁下去,然后騰出手來收拾謝重山?!?/p>
哪怕曾經(jīng)盛極一時,也終究馮唐易老。
謝重山已經(jīng)老了,連番打擊讓他心身俱疲,更何況勢如驚濤駭浪的滄瀾十三刀從來所向無敵。
抽刀斷水已為霸道,可惜飛湍瀑流更爭喧豗。
他沒有變成刀下鬼,卻做了階下囚。
“我廢了他的武功,挑斷他的腿筋,又給他灌下啞藥,把斷水山莊掌握在手中。然而看著這個父親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時候,我心中大仇得報的快感,更有悵惘若失?!?/p>
葉浮生道:“冤冤相報,本就不是一件能讓人快活的事情?!?/p>
就像謝無衣終于拿回了斷水山莊,但承擔著這些重如泰山的責任,想來也沒什么歸屬感和快意,只不過經(jīng)年的執(zhí)著一朝成全,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肯再放手。
背負著千鈞重擔的人大抵如此,并非冥頑不靈,而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可惜我不像你這樣灑脫,向來恩仇兩清,錙銖必較。以謝重山當年行事,我把他關(guān)在后院,讓他衣食無憂地過完后半生,已經(jīng)是仁慈?!敝x無衣冷冷一笑,“他能空負一世父子恩,我也不怕以下犯上辣手無情,他日就算下了九幽地府,千刀萬剮我也長笑如今?!?/p>
“謝莊主果然恩怨分明。”葉浮生頓了一下,“所以,即使容夫人背叛你,還險些害你身死,你也看在那一根斷指的情分上,留了她一命是嗎?”
“女人偏心,更固執(zhí)得可怕。”謝無衣嗤笑,“我承那人一次恩情,打算對她從輕發(fā)落,讓她依然可以擔著莊主夫人的名頭教子享福,可惜這個女人心里愛她的丈夫更勝兒子,她寧愿自囚禁地償還過錯,也不愿意面對我,不肯接受那男人離開的事實,甚至把兒子留給仇人撫養(yǎng)。呵,他們兩夫妻,倒也真是一路人?!?/p>
葉浮生想起謝離,道:“我倒覺得,你把謝離教養(yǎng)得不錯?!?/p>
謝無衣似笑非笑:“我對他非打即罵,連莊里的下人都看不順眼,你倒覺得好?”
葉浮生垂下眼瞼:“你又不是無緣無故地欺負他,將心比心,若我是你,也很難面對這個孩子。然而你終究還是教會了他很多東西,就連滄瀾十三刀也毫不藏私,他學這些雖然苦了點,但總比日后在外吃虧要好上百倍,畢竟不是每一次犯錯,都能有改正的機會?!?/p>
謝無衣的手摩挲杯沿,那目光是淡淡的,平如鏡水,一覽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