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長夜
這條密道直通斷水山莊后山,此時風雨更急,打在人身上生疼。
天光暗淡,倒是讓葉浮生松了口氣,可惜眼睛雖然看得清,腿疾被雨水一激,就又開始作妖。他皺了皺眉頭,就見山林中很快沖出十來個人,都撐著雨傘和氈布,大呼小叫地迎過來。
打頭的正是薛蟬衣,這姑娘見了他們,二話不說先拿罩衣把謝無衣和謝離籠了個嚴嚴實實,這才施舍了眼神給外人,驚疑道:“楚公子,您的眼睛……”
嘖,看這待遇。
葉浮生接過一把傘,深感自己就是地里黃的小白菜。楚惜微往身上披了件罩衣,側頭一笑卻不說話,謝無衣倒是開口道:“風急雨大,先回山莊。”
薛蟬衣得令,一群人眾星拱月般擁著他們往山莊走,她帶來的都是斷水山莊的護院,不說武功多么高強,個個卻都是手腳利落,沒一會兒就把四個落湯雞似的人給送回莊子,讓正在長廊下等待的孫憫風噴了一大口茶。
他大呼小叫地迎上來,對楚惜微說道:“我說主子,薛姑娘跟我說你‘大半夜跑出去看熱鬧,結果把自己看進溝里了’,原來是真的啊!”
楚惜微:“……”
薛蟬衣:“我不是這么……”
葉浮生扭頭,噗嗤一笑,肩膀聳了聳。
孫憫風這一聲“主子”,倒是把楚惜微的身份漏了個底朝天——世上也許少有人見過百鬼門主,但認識鬼醫(yī)的人卻很多。
被他醫(yī)過的人總想著回去找場子,被他拒之門外的人更不吝嗇把他的畫像拿來練靶子,孫憫風的這張臉,可謂是百鬼門的一大招牌。
如此一想,適才楚惜微和謝無衣那兩句沒頭沒腦的交易,倒是有眉目了。
孫憫風翻了翻楚惜微的眼皮,又把了把脈,道:“死不了也瞎不成,就不費什么閑工夫了,等下給你找塊藥布蒙三天就行?!?/p>
楚惜微覺得自己至今還沒把這大逆不道的屬下給宰了,可見宅心仁厚。
洗漱一番,謝無衣順手罰了謝離一個時辰的馬步,便將楚惜微和孫憫風二人請入內室。
小少年繃著臉兒在長廊下扎馬步,葉浮生只好百無聊賴地端了碗熱姜湯在那兒守著,一邊喝還一邊碎嘴:“少莊主,你要是再往下坐點兒,就是很完美的‘平沙落雁’式了。”
“……”
“下盤不穩(wěn)啊,小腿有點兒晃,你打擺子呢?”
“……”
正樂著,薛蟬衣端著一盆水走了過來,葉浮生立馬站好,眼睛透過燈火,依稀只能看到她手中的一片紅色:“這是……”
薛蟬衣被這聲驚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把銅盆往身邊一挪,見謝離還背對著這邊,頓時松了一口氣,急匆匆地走了。
葉浮生瞇著眼睛望過去,只看到了一扇緊閉的門扉,那是謝無衣三人現(xiàn)在的內室,而薛蟬衣就是從那里端出了一盆血水來。
“少莊主,我去刷個碗,你先練著??!”
言罷,沒等謝離回應,葉浮生就尾隨薛蟬衣而去。只見她避過外人,將一盆血水都倒在了花壇里,然后扯了塊帕子擦干手,面無表情地轉入廚房,提了個食盒往后院走。
斷水山莊占地頗廣,如今卻人丁雕零,不少院子都空置下來。葉浮生灌下一碗老姜湯,又按摩了好一陣傷腿,眼下總算恢覆了些,便仗著輕功過人,一路跟著薛蟬衣左拐右轉,最終進了一座小院。
時值深秋,草木枯敗,再加上風雨之夜,更顯幾分森然。然而這里雖然冷清,屋內卻還亮著燭火,守在廊下的兩人一個是護院,一個是粗使仆婦。
見到薛蟬衣,他倆立刻躬身,卻一個字也沒說。薛蟬衣把食盒交給仆婦,吩咐道:“里面的湯料要再燉半個時辰,弄好了趁熱送過來。”
仆婦打了兩下手語,恭敬地接過,葉浮生隱在一棵大樹上,猜測這兩人恐怕都是啞巴。
薛蟬衣敲了下門,里面立刻傳出物品摔碎的聲音,她不以為意地推門而入,順手將房門關好。
葉浮生身如一片飛絮,轉瞬便穿過雨幕,悄然避過守衛(wèi),落在了房外一隅,小心將窗紙捅了個洞。
天氣濕寒,屋里卻沒有火盆,連蠟燭也只點了一盞,這樣昏暗的環(huán)境,倒是方便了葉浮生窺探。
屋內桌椅櫥柜俱是檀木雕成,文玩擺設無一不精,就是謝離的房間也沒有這樣上等的布置。然而,薛蟬衣坐在桌旁,臉上慣有的嬌蠻氣悉數(shù)褪去,只剩下波瀾不驚。
她這副神情像極了謝無衣,只是要更凄厲一些,像個心有不甘的女鬼。
床上躺著一個人,地下有摔碎的藥碗,里面的藥汁殘渣濺了一地。
“師祖,您又不喝藥,這要是讓師父知道了,他可要擔心呢?!?/p>
薛蟬衣只手托腮,明眸皓齒如畫,下一刻,那人就激動地想要坐起身來,結果從床上翻滾而下,不慎被碎瓷片扎傷了手,卻只從喉嚨里發(fā)出了一串不成詞的破音。
這竟然也是個啞巴。葉浮生瞇了瞇眼,看到那是個年近六旬的老者,白發(fā)蒼蒼,形容枯槁,若是換上一身破布爛衫,比街邊的老乞丐還要可憐。
可是在幾年前,他還偶然曾經見過這個老者意氣風發(fā)的樣子。
一刀在手,萬夫莫敵。
他是斷水山莊上任莊主,謝無衣的親生父親,謝重山。
“哎呀,您這么不小心,這要是驚動了師父,他可要怪罪我照看不力了?!毖οs衣看著老莊主在地上掙扎,竟是笑了笑,目光幽深,“不,他都快一年沒有來過了,眼下又是生死攸關,怎么會想起您呢?”
謝重山拼命地揮手,腰部以下卻像生了根一樣癱在地上,葉浮生心頭一驚——這人是殘廢了。
“我沒想到,他真有膽子接下奪鋒戰(zhàn)帖,我更沒想到……他竟然,選擇拔針?!?/p>
聞言,正滿地亂爬的老者渾身一震,他顫巍巍地擡起手,哆哆嗦嗦地指著薛蟬衣。
“不要這樣看著我,當年你親自做出的選擇,難道還不清楚結果是什么?毒入肺腑,經年日久,就算刮骨也不可祛除,唯有易筋換血才有一線生機,可他……竟然選了拔針?!毖οs衣絮絮叨叨地說著,冷漠的神情漸漸松懈下來,似哭似笑,“三年啊,被封了三年的內力沖破禁錮,他死定了,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