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山咿咿呀呀了半天，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薛蟬衣就像瘋了一樣，來回重復(fù)著“死定了”三個字，臉上神色風(fēng)云變幻，看得葉浮生背后生寒。

他一思量，借著夜色雨幕的遮掩，幽魂一樣回到前院，謝離還在廊下扎馬步。

巧的是，楚惜微竟然出來了。

他臉上多了塊巴掌寬的白布，散發(fā)著一股清苦的藥味，耳朵倒是機(jī)靈得很，葉浮生剛冒了個頭，他就朝這邊側(cè)身：“葉兄?！?/p>

葉浮生客客氣氣地回道：“楚公子?！?/p>

兩個都是人精，遂把無知孩童拋在廊下，并肩往寂靜處走。

楚惜微道：“孫先生嫌我礙手礙腳，這就把我趕出來了，本以為長夜漫漫無人為伴，沒想到葉兄倒回來得巧?！?/p>

葉浮生摸了摸下巴，一腳踢開擋住楚惜微前路的石塊，“這莊子里的灑掃下人偷懶，該罰?！?/p>

楚惜微聽得動靜，笑道：“承葉兄相助，不知道要在下怎樣還恩呢？”

“百鬼門主的‘兄’，怕是非閻王爺做不了吧，在下凡夫俗子一個，委實不敢當(dāng)。”葉浮生聳了聳肩，“有一個問題，不知道門主能不能解惑？”

楚惜微很是上道：“關(guān)于孫先生正在做的事？”

葉浮生“嗯”了一聲，楚惜微笑了笑：“事到如今，倒也沒什么不可言處。想來葉兄是知道江湖上，關(guān)于謝莊主三年沈寂的傳言吧？”

“若不是傳聞老虎拔了牙，哪會有野狼來撩虎須？”

“倘若那不是傳聞，而是真的呢?！?/p>

葉浮生眉峰一挑：“愿聞其詳?！?/p>

“葉兄既然知我身份，自然也對孫先生無所疑問。三年前，他受斷水山莊之邀前來為謝莊主醫(yī)治毒傷，發(fā)現(xiàn)他身中奇毒又受了重傷，倘若要保命，就必須廢了武功……可惜，習(xí)武之人將武功看得比性命還重要，謝莊主寧死，也不要做一個廢人。

“最終，孫先生只好退了一步，以金針封穴之法將他身上的毒都困在三大要穴之中，只要七年之內(nèi)不拔針，他就性命無憂。不過這三大要穴是內(nèi)力必經(jīng)之處，封了它們，謝莊主的內(nèi)力就十去其八，一旦妄動必疼痛難忍，生不如死?！?/p>

葉浮生臉色淡淡，楚惜微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月前，葬魂宮向斷水山莊下了戰(zhàn)帖，謝莊主著薛姑娘來分舵再尋鬼醫(yī)。鬼醫(yī)本欲拒了，然而我對斷水刀有興趣，就令他應(yīng)下此事——只要謝莊主以斷水刀交換，鬼醫(yī)就再出手一次?！?/p>

葉浮生問道：“三年前沒能做到的事情，現(xiàn)在就可以？”

楚惜微笑道：“正是因為三年前沒做到，所以這三年來鬼醫(yī)發(fā)奮研習(xí)，終于想出‘易筋換血’之法，以內(nèi)力積毒牽引到奇脈之中，再以金針渡穴逼出，最后擇一血親為其換血，便可讓謝莊主恢覆往日榮光?！?/p>

“換血之人，又會如何？”

“奇毒積壓已久，謝莊主體內(nèi)的毒血已成沈屙，所需血量自然不小，那人十有八九是會死的?！背⑸焓纸恿藥椎伪鶝龅挠晁溃骸拔冶疽詾樗麜x擇這個辦法，可他卻提出拔針……將封住奇毒的三枚金針拔出，再輔以藥物，在七天內(nèi)功力盡覆，猶如常人，但也會讓毒入骨髓，縱然有藥物延命，也不過讓他活過七天而已?！?/p>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葉浮生長舒了一口氣，楚惜微聽得疑惑，問道：“你有何看法？”

“人各有命，我能有什么看法？只不過滿足了一下好奇心，不再貓撓一樣難受?！比~浮生彎了彎嘴角，“多謝楚門主解惑，咱們又兩清了……誒，踢開一塊絆腳石換一個答案，這買賣倒是不虧?！?/p>

“你若愿意，我們可以繼續(xù)做這樣的買賣，畢竟百鬼門的絆腳石從來不少，能下腳的人卻不多?！?/p>

葉浮生道：“可惜在下腿有頑疾，怕是有心無力了?！?/p>

楚惜微一笑：“可你適才踢那塊石頭的時候，倒是很輕松?！?/p>

葉浮生歪了歪頭：“美人在側(cè)，自然是要殷勤一些?！?/p>

楚惜微：“……”

葉浮生見好就收，斂去嬉笑，一本正經(jīng)地問：“楚門主接下來要等七日之后一觀奪鋒會盛景嗎？”

“已經(jīng)能猜到的結(jié)果，我是沒有興趣的。既然交易達(dá)成，那么等孫先生拔針完畢，我們就該離開了，不知道葉兄有什么打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收了薛姑娘一錠銀子，自然得保少莊主全胳膊全腿兒地過完這七天。”

“那么……有緣再會了?！?/p>

行至長廊盡頭，燈火通明，可惜兩人一個見光瞎、一個蒙著眼，便淡笑擊掌，擦肩而過。

兩只手相觸不到片刻，轉(zhuǎn)瞬抽離。

背對葉浮生，楚惜微臉上的笑就頃刻散去，嘴唇抿成刀鋒，凌厲無比。

葉浮生很像那個人，無論是說話時令人牙癢癢的語氣，還是那間或出口的調(diào)笑。

如果是在一個月前，他一定不會這樣干脆利落地與葉浮生分道揚鑣。

可是他已經(jīng)去過驚寒關(guān)，看到了千瘡百孔的山壁，看到了那座立在枯樹下的孤墳，看到了那塊無名的碑。

他甚至親手挖開了墳?zāi)?，看到了盒中蒼白的骨灰。

幼年時覺得那樣高大的一個人，死后卻還不夠他雙手一抔。

那個人死了，無論在遇上多少個相似的人，也不會是他了。

楚惜微忽然有些慶幸自己現(xiàn)在看不見，否則他現(xiàn)在一定會回頭。

如果為一個相似者回頭，就是對那個人最大的侮辱。

葉浮生，浮生如一葉，人死如燈滅……逝者已逝，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