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暖和
以前方伊池最不愛聽人家說什么“攀高枝兒”之類的話,可當這根“枝兒”變成了賀六爺,他反倒樂意了,拎著裙擺跟在經理身后邁著小碎步跑。
飯店的經理看在六爺的面兒上,對他也溫和:“慢點,你身上不是有傷嗎?別絆著。”
方伊池哪里聽得進去。他拿了賀六爺的黃魚,日日盼,夜夜盼,連給妹妹煎藥的時候都在發(fā)呆,差點把鍋給燒裂,奈何賀六爺就是不來。
算來算去,都有小半個月了。
方伊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般魂不守舍,于情于理他都曉得自己跟賀家不可能有關聯(lián),可是想到賀六爺對他的好,夢里又生出不切實際的渴望來。
方伊池跑進了飯店,喘著氣將肩頭的坎肩拉下來,露出雪白柔軟的雙臂。
飯店從外頭看,是金碧輝煌的洋樓,實際后面連著的全是北平的四合院,平日里服務生沒事兒又不想待在員工休息室,就會去后院歇腳,那里有床,來不及回家的時候,甚至可以勉強對付一晚。
方伊池之所以敢把坎肩脫掉,就是因為飯店里暖和,不像后院,連個暖爐都沒有,冷得像冰窖似的。
上午十點多鐘的光景,客人來了不少,舞廳里的留聲機放著曲子,方伊池路過的時候看見不少人在里面搖。
六爺不在。
他琢磨著六爺不會下場跳舞,現在也沒到服務生出場和客人調情的時間,六爺愛清凈,只可能在包廂里,還是最好的包廂。
方伊池越想越覺得自己想的有道理,順手拿了碟瓜子和瓶洋酒,急急忙忙地上樓。
另一頭,賀六爺果真如方伊池猜測的那般,坐在包廂里閉目養(yǎng)神。
今兒六爺只帶了一個伙計,瞧著沉穩(wěn),面無表情,不是上回開車的那個。
“這放的都是些什么?”賀六爺雖然閉著眼睛,耳朵卻豎著,“靡靡之音?!?/p>
伙計回答:“現在就流行這個。”
“沒人聽戲了?”賀六爺不信,“老爺子讓我去剿匪的時候,咱城里火的不是那個……那個叫什么的角兒嗎?”
伙計繼續(xù)答:“六爺,那人在你走的第二年就嫁人了?!?/p>
“哦,嫁人了。”賀六爺蹺起二郎腿,反問,“全北平就他一個會唱戲?”
伙計一時噎住,答不上來。
賀六爺也沒有為難人的意思:“嫁誰了???”
“聽說是個洋人,那個角兒剛嫁沒幾天就坐飛機跟人跑了,說是……現在在巴黎唱戲呢?”
“什么玩意兒???”賀六爺換了條腿在上面,繼續(xù)蹺二郎腿,“敢情不唱給我們聽,改成給洋人唱了?”
伙計低眉順眼道:“話不能這么講,老爺說了,人家這叫發(fā)揚國粹?!?/p>
賀六爺聞言,半天沒搭茬,過了好一會兒,歪回躺椅上嘀咕:“得,我爹眼里別人什么都是好的,換了我,什么都是糟的!”
“老爺不讓您上這兒來是對的?!?/p>
“狗屁?!辟R六爺端起茶水一飲而盡,坦然道,“我太太在這兒,我憑什么不能來?”說完,揮揮手,“再去催催,方伊池怎么還不來?”
方伊池已經來了,正拎著裙擺費力地爬樓梯。好的包廂全在頂樓,他端著酒又拿著瓜子,根本跑不快,路上遇到什么有權有勢的客人,還得賠笑兩句,一來二去就耽誤了時間。
他耽誤時間不要緊,急的是賀六爺。
可憐的伙計被催著過來找了三四回人,最后終于在樓梯口撞上了。
“六爺在這兒嗎?”伙計還沒開口,方伊池倒先問上了。
“在。”伙計替他開門,抬聲道,“六爺,您要的人到了!”言罷,干脆俐落地關門,都不帶多瞄一眼的。
方伊池聽見門在身后關上,后知后覺地慌張起來。他來時光顧著激動,如今要見著六爺了,反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道謝的話已經說了太多,再多就膩了,可要是不說,他倆似乎也沒什么好聊的。
“來了?”不等方伊池想好,屋里已經傳來了賀六爺的聲音。
他趕忙回應:“來了?!?/p>
“別杵著了,進來吧?!?/p>
方伊池依言往屋里走,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四處亂看,所以并沒有發(fā)現賀六爺的軍大衣掛在外面,自然也沒瞧見軍大衣邊上的槍。
他要是瞧見,準端不住酒,嚇好大一跳呢。
飯店最好的包廂方伊池沒來過幾回,主要是能進來的客人不多,就算有,也不一定點他來服侍。
滿打滿算,賀六爺是頭一個。
方伊池繞過屏風,沒敢直接進去,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
于是等了好半天的賀六爺,瞧見的就是他小半張白得讓人心生憐惜的臉。
方伊池生得好看,皮膚又白,眉眼極為精致,神情里總含著揮之不去的苦楚,賀六爺每每瞧見,都忍不住想把他抱在懷里疼。
偏他不自知,含羞帶怯地望著六爺笑,嘴巴被面紗遮住,笑意便從眼睛里滲出來。
賀六爺在他面前,不像在伙計面前那樣沒個正行。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手邊擱著一壺茶,茶壺旁邊是個畫得花里胡哨的煙灰缸。
賀六爺今天沒抽煙。
“六爺?!狈揭脸貙ι腺R六爺的目光,忘了緊張,直接跑過去,將酒和瓜子擺在桌上。
賀六爺瞧了幾眼,樂了:“這什么吃法???洋酒配瓜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