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時亭輕笑道,“諸位博聞廣識,這也不曾聽說么?仙長府與這位羅剎王聯(lián)合起來,請動我調制此味返魂香,不就是為了讓大家看清楚,我是一只毒鮫么?”
眾人都張大嘴巴,滿臉震驚。
顧聽霜也傻了。
他沒想到寧時亭居然知道!
這個看起來能被欺負死的鮫人,居然心里一直門兒清!
“既然如此,亭也卻之不恭。只有一句,毒鮫雖毒,但為人處世皆有原則,不傷無辜之人,不做失心之事。是非對錯,諸位仙家心中有數(shù)?!?/p>
寧時亭一邊說,一邊緩步走向調香臺,慢條斯理地拿起香盞、香匙,將各類香料堆放在一起。
沒人看清他取香的順序是什么,他好像就是偶然路過之類,漫不經心地隨手取了幾味香料,又漫不經心地分出幾個小堆。
選出一堆浸水,又選出一堆熏制,最后搓成一個泥團子,投入同樣用香配好的一鍋香水中熬煮。
他令聽書施法放出鳳凰火,隨后,低頭將他手中的劍抽出一小截,將手指摁了上去!
那一剎那,肌膚破裂,鮮紅的血滾落。
寧時亭將血滴入香水中,而后低聲讓聽書收回法術,將鍋爐中的東西傾倒在仙紙上,濾出后,紙張上慢慢凝結出了香料的顆粒。
那顆粒與黑面羅剎帶過來的返魂香,絲毫不差。
眾人屏吸凝神看到這里,受到的震動已經遠超出了看見秋毫蠱時的震動。
寧時亭的血還在一滴一滴地落著,順著虎口,滾入袖中,劃過他白皙的手腕。
他取了一些做出來的顆粒,點火焚燒,那一剎那,席卷室內的、一模一樣的蕩滌心靈的清香,已經讓眾人確定了:他做出來的,就是返魂香無疑!
地上被顧聽霜剛剛拍碎的蟬殼,也在慢慢恢復生機。
仙蟬本就不易死,此時此刻感應到靈火重燃,順著香氣張開了翅膀。剛剛救活的那株騰柏,也有了生長更加旺盛之勢頭,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肆意生長,抽條、變高,滿目蒼翠。
寧時亭笑了:“原本只是個猜測而已,對于返魂香和卻死香之間缺少的那關鍵一味香,我苦思數(shù)年來也一直不得解法。今日多虧仙長和羅剎王……明里暗里地提醒多次,讓我見識了真正的返魂香,嗅出了里邊的血腥氣,這才有所頓悟。不巧,亭渾身上下,只有血天生異香,承讓了?!?/p>
他說得委婉,所有人都聽了出來。
這話的意思,卻好像是黑面羅剎聯(lián)合仙長府一起,以返魂香為誘餌,請君入甕一樣!
不知道他們中有誰知道了他的身份,先是用勞軍詔書來誘他出門,隨后又以香會的名義讓他騎虎難下,最好直接亮出他的那一味毒鮫血。
猜香是假,摸他的底細才是真。
毒鮫是毒器,畢竟是危險、見不得人的東西,瘟神都比毒鮫名聲好。
這一層身份的揭露,更直接關系到寧時亭身后的晴王殿下。
晴王身邊有這樣一只毒鮫,如同手握一張劇毒的底牌,仙帝又會怎么想?
仙洲人對毒物一直非常厭惡,傳說中的毒鮫更是敬而遠之。
然而此時此刻,本來排斥寧時亭身份的人反而被他的坦率所打動,看向蘇越的眼神不由得也異樣了起來。
蘇越臉色更尷尬了,剛想說點什么為自己辯解的時候,另一邊羅剎王卻出聲了:“你真的是毒鮫?”
寧時亭回頭看了他一眼,并不說話,只是示意聽書將桌上的三盒返魂香都拿走。
那眼神卻好像是在問他,怎么,你想反悔么?
“你真的是那個人?那我問你,你還記不記得你十五歲時冬洲村里發(fā)生了什么?”
話題急轉直下,格外突兀。
“寧時亭,你的戰(zhàn)友,照顧你的仙民全死了,你一個人活了下來,為什么?”
羅剎王雙目赤紅,甚至要直接撲過來拽住寧時亭,但是被聽書敏捷地擋住了:“干什么你!說什么呢!”
小仙童敏銳地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揮手就造出了一道隔音仙障,將他、寧時亭、小狼和羅剎王封死在其中。
寧時亭頓了一下,抬眼微笑道:“我與羅剎王未曾謀面,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羅剎王猛地將臉上的黑玉面具扯下,露出了一張滄??⌒愕哪槪骸澳悴徽J識我了?你十五歲時做出了卻死香,那時……那時我的親兄弟是你的戰(zhàn)友!他死在了那里,全城……全城人都死在了那里,就你一個人活了下來!我回家時,他們都不在了,門楣破落,你把卻死香給了我,讓我用它謀求生路,可以得到萬貫家財……那時候你說,說卻死香不是你要的……你記得嗎?”
寧時亭還是淡靜地說著:“您認錯人了?!?/p>
“是你不會錯。那年冬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告訴我!”
寧時亭:“您認錯人了。”
羅剎王眼里燃燒著怒火,表情也越來越猙獰:“寧時亭,晴王是把你從鮫人海岸邊撿了回來,但是你追隨他這么久,殊不知心都跟著黑了!一夜之間死了那么多人,你一人獨活,晚上睡覺的時候,不會做噩夢嗎!你的兄弟們,戰(zhàn)友們,你就不會因為他們夢魘嗎!”
聽書聽不下去了,怒罵道:“你發(fā)什么瘋!合著我們家公子該死一樣?我跟在公子身邊兩年了,戰(zhàn)場上也相伴左右,可也未曾聽說什么死了一城人的事情。你有病就回去治,何必來膈應我們家公子!”
這小仙童氣性極烈,見不得寧時亭被人污蔑,當即挽住了寧時亭的胳膊:“走了,公子,我們不與這種人多費口舌?!?/p>
又回頭警告黑面羅剎:“再敢來煩公子,我讓你曉得冰原蜉蝣一族的厲害!”
顧聽霜猝不及防,就被聽書抱起來塞進了寧時亭懷里:“小狼乖,保護好公子?!?/p>
顧聽霜:“……”
他靠在寧時亭胸前,剛趴好,卻楞了一下。
沉沉心跳透過胸腔,傳入他敏銳的耳中。
寧時亭心跳的很快,指尖也在微微發(fā)抖。
顧聽霜用靈視探測了一下,或許是因為離得近的原因,寧時亭的感受瞬間傳達到了他的腦海中。
如同他讀取了小狼的記憶一樣,他在這短短一瞬間,接觸到了寧時亭的回憶,寧時亭的夢魘。
那是碎片一樣的場景和人的言語,音容笑貌,折舊了壓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喏,給你帶了只兔子回來,兄弟們給你留的,都沒舍得吃?!?/p>
“跟毒鮫一起泡一池水會中毒嗎?哎呀,不管了,你跟我們來,我們找到一處好冰泉?!?/p>
“小公子,那我們過年后再見啦!下回就是我娶親了,你一定要來吃酒?!?/p>
“你說跟著晴王有什么好?不如留下來跟我們一起,雪山里多好玩啊?!?/p>
他看見比現(xiàn)在更年輕、稚嫩的寧時亭微微有點害羞地低下頭,輕聲說:“我還是……”
“想跟著晴王么?哈哈哈,瞧你這出息!”
……
那是懷念、痛苦、與茫然,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他在那回憶中感受到了洶涌而來的溫柔與暖意,無比明確地感受到——
這是寧時亭最鮮活、明亮的一段回憶。
而他同時也知道,這段記憶已經徹底埋葬在某個無聲的雪夜。因為這段記憶中塞滿了無能為力的絕望。
隨后,顧聽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寧時亭和聽書一起出了仙長府。
看寧時亭臉色不好,聽書很難過地說:“公子,要不我們先不回府了,就近找個地方歇息吧,您現(xiàn)在坐車駕也坐不動了,我擔心你?!?/p>
寧時亭大約也是累了,沒有提出異議。
一行人就就近找了個仙居客棧,住了下來,打算明日再回府。
寧時亭早早洗漱了,被聽書伺候著退下了。
顧聽霜也被聽書抓了出來:“公子洗澡呢,看什么看?別以為你是只銀毛畜生公子就能寬縱你偷看他沐浴這種事,公子終究還是最疼我的?!?/p>
顧聽霜一早看這個小屁孩不順眼了,張口就要咬他,被聽書躲過了。
寧時亭洗完澡后,跟聽書叮囑了一句:“小狼放進來吧,我想抱著小狼睡覺?!?/p>
顧聽霜于是又不情不愿地被抓了過去,隔著被子裹成一團送了過去,跟凡人被皇帝召幸似的。
寧時亭抱著它,倒是很喜歡的樣子。
房里的蠟燭滅了,寧時亭翻個身,清香吐息就拂過顧聽霜眼前。
他沒睡著。
鮫人的眼睛在夜里還是一樣的亮,亮晶晶的,總覺得是哭了,因為感覺有水光。
再仔細一看,卻沒有。
“小狼?!?/p>
寧時亭輕輕說。
顧聽霜懶得動,也不大想搭理他,但是他被裹在被子里動彈不得,被他抱得緊緊的。
這鮫人分明知道一只狼不會說話,找他說話干嘛?
可是寧時亭的聲音傳過來,他也躲不開。
寧時亭躺在床上,閉著眼,輕輕地說:“我想殺一個人。”
顧聽霜睜開眼,耳朵也豎了起來。
殺誰?
可是寧時亭又沒說話了。
又過了很久,久得顧聽霜以為自己要睡著、寧時亭也睡著之后,鮫人清雅的聲音響了起來。
“晴王,我想殺了他?!?/p>
顧聽霜在困倦中,依稀收到了極大的震動,覺得自己恐怕是聽錯了。
他打起精神望著寧時亭,可是寧時亭這次是真的睡著了,呼吸均勻,散發(fā)著幽微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