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顧聽霜百無聊賴地叼著寧時亭的紗罩,看見滿座皆驚的樣子,不知為何心里有些不快。
這鮫人用紗罩遮住面容是對的,單是露個面,就不知道能生出多少事端來。
禍水就是禍水,就應(yīng)該把他關(guān)在府上不準(zhǔn)出來見人,或者把看到他這張臉的人眼睛剜掉,不然后患無窮。
黑面羅剎依然緊緊地盯著寧時亭,眼神中有點復(fù)雜,卻并不是和其他人一樣驚訝于他的容顏。
那更像是應(yīng)驗了顧聽霜在窗下聽來的某個說法——這位黑面羅剎認(rèn)識以前的寧時亭,這次甚至就是沖著他來的。
他沉聲再請了一遍:“請……寧公子賜教,寧公子對此香可否有什么高見?”
寧時亭看了看那黑衣青年手邊的香,詢問之后,拿起來湊近聞了聞。
他的動作很輕很慢,所有人都禁不住跟著屏住了呼吸,好像發(fā)出半點動靜,都會打擾了他一樣。
寧時亭看罷、聞罷,黑面羅剎再問道:“公子以為如何?”
蘇越也在旁邊笑著打趣:“早知道寧公子在香上的造詣不淺,這時候也不必賣關(guān)子了吧?!?/p>
仙長府的人都門兒清。
寧時亭這回出門,明顯連病都還沒好。
他還是凡人根骨,雖然是神族,但是如果不修煉,也跟廢人差不了多少?!酢醴蔡サ囊徊?,五感六識會跟著一起變得遲鈍起來。
透過靈識,顧聽霜也能看見寧時亭身上的病氣,在消耗著他的精氣與活力。
這個狀態(tài)別說制香識香了,他想起剛過來時寧時亭與聽書的打趣,說是今早上的餃子是什么味兒的都沒吃出來。
顧聽霜心想,這鮫人也是可憐。
十七歲嫁進來,成婚當(dāng)夜新郎沒來,連名分都沒有,對外說的都是“恩人”。寧時亭拖著病軀,還要為他父親的一道命令奔走。
成功了,是完成任務(wù),失敗了,丟了就是晴王府的面子,日后免不了還要被問責(zé)。
寧時亭因為俯身聞香的緣故,一只手松開了,顧聽霜從他懷里跳出來。
黑衣青年自覺地往后退了三尺遠(yuǎn),神情緊繃。
而顧聽霜只是湊近了在返魂香的盒子附近轉(zhuǎn)了幾圈,想著這種香對自己的靈識功法有大用,或許自己用小狼靈敏的鼻子嗅一嗅,回頭還能交給群狼,讓它們幫忙配出返魂香。
然而那一剎,他卻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以他所見,還停留在房中的那枚“復(fù)活”的蟬,并沒有像返魂香的效果那樣,將滅的靈火重新復(fù)燃,而是另一片完全不一樣的靈火,取代、壓制了蟬身本身的靈火。
這種情況,只有奪舍、附身、傀儡術(shù)才能夠做到,然而桌邊的引靈燈沒有任何反應(yīng),也就是說,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仙法使用的痕跡。
更何況,奪舍之類的行徑,也只會發(fā)生在人身上,蟬之軀體過小過簡,無法容納仙者的三魂七魄。
他心下生疑,借用上古白狼之軀騰躍而起,直接飛上了房梁頂上,一爪子就把那只蟬拍了下來!
眾人都驚到了,一看這小銀狼居然玩心起來,把剛復(fù)活的蟬又拍死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唏噓了幾聲。
黑衣青年急了:“公子,你這養(yǎng)的小狼也太刁蠻了些,怎么能把它給拍碎呢!”
寧時亭也沒想到,這只小狼乖了一上午,這時候突然起了玩心闖了禍。
他輕聲說:“小狼來?!?/p>
但是顧聽霜沒有動,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被他拍碎的這個蟬殼中,剛剛?cè)计鸬撵`火突然像一大群密集的飛蟲一樣散開了,現(xiàn)在剩下的,仍然是原來接近衰亡的生氣與靈息。
這個香根本沒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效用,反而是像是用某種秘術(shù),操控了不知名的東西擠占了蟬殼。
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顧聽霜在這邊毀了蟬殼,寧時亭卻還一動不動,凝神嗅聞著。
慢慢地,別人看他的眼神也從期待變成了有一點懷疑——這半點仙法都沒有的鮫人,真的讓他說這里頭的門道,到底能說出幾分來呢?
顧聽霜沒有理會旁人的視線。
他現(xiàn)在靈識占據(jù)小狼的軀體,也無法開口說話,瞥過去看見那鮫人還在苦苦思索的樣子,直接跳了過去。
讓他生了病,算在他頭上。他給他找來了《九重靈絕》,這個人情他收下了,之后也會還給他。
顧聽霜跳回桌邊,寧時亭身邊,向他攤開爪子。
“小狼?”
寧時亭起初眼神有些疑惑,但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隔著手套接過小狼毛茸茸的爪子,看見粉色肉墊上沾著一點暗紅的、非常細(xì)小的碎末。
此香燃燒過后沒有化水,這一點也和返魂香不一樣,甚至沒有化成油脂這一點,和普通的香也不一樣。
羅剎王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湊過來細(xì)看,問道:“這是什么?”
那黑衣青年面色有些不自然:“調(diào)香時加入的一味羅敷紅,大約是沒燒干凈,沾上了。”
寧時亭溫文爾雅地問道:“公子能否再將您的香遞給我看看?”
他剛剛看了一會兒,并沒有說出任何答案。
房中過所有人都盯著寧時亭,顧聽霜也盯著寧時亭。
鮫人低下頭,伸手?jǐn)Q開香盒,用指尖撚了一點香末。
接著,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他張開嘴,輕輕地伸出舌尖,舔了一口赭紅的香料。
從來看香都是聞、焚、沉水、碾、煎,從來沒有人直接嘗的,香與藥不一樣,因為氣息濃烈的原因,會掩蓋味覺,鑒別的時候反而更容易出差錯。
鮫人唇色紅潤,那枚軟舌也帶著紅潤顏色,那樣肅穆周正的神情,輕輕一舔,隱約可見整齊潔白的牙齒。
眼眸微微低下去,暗光隱生。
顧聽霜離他近。這香刺鼻,但是卻有另外的香氣透了出來,是寧時亭的呼吸。
古人所謂吐氣如蘭,今天他算是見識到了。
只是隱約的,顧聽霜看著他的舌尖舔過香料的樣子,卻感到脊背如同過了電一樣,好像那舌尖點中的不是朱紅的香料,而是心尖的一顆紅痣一樣。
他猛然收緊了爪子,按下喉嚨里陡然生出的焦渴,移開了視線。
可是移開了視線,寧時亭那副樣子卻還是停留在他腦海中。
那么清雅溫柔,那么溫和端方,那么……勾人。
黑衣青年大驚失色:“這怎么能嘗呢?這位公子,你——”
他跌跌撞撞趕過來,就要讓寧時亭吐出來,臉上是怕極了的樣子。
黑面羅剎伸手制住了他的動作,冷靜地問道:“也無非是舔一口罷了,香點燃后是要吸入人體的,是個香師都明白,好香無毒,這位公子這么驚惶,又是什么原因?”
寧時亭卻比了個手勢,轉(zhuǎn)過來面對眾人。
他嘴唇抿著,并不出聲,只是眼里帶上了淡淡的笑意。等到所有人都將目光幾種在他身上的時候,他重新張口,吐出了……一道仿佛有生氣的紅煙!
仿佛是一個癮君子吸入深紅的花煙,深紅的煙霧從他口中越出,接著越散越寬。
明明是煙,卻久久不散,反而像是有意識一樣,拼命往寧時亭相反的方向逃離。
有人眼尖,很快看了出來,組成煙霧的細(xì)小顆粒正在變大——變成,深紅的蠱蟲!
“是秋毫蠱!”
滿座皆驚,所有人臉色都變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打出仙障。
秋毫蠱,其形細(xì)小,如同秋毫之末。
靜如頑石,動如行軍。
它們一樣群居行動,遇到空殼便自發(fā)攀附,經(jīng)常藏身于神獸尸骸中,依靠群蟲的力量挪動巨獸軀體。
這種蠱蟲毒性強烈,碰之即傷,傷口帶著克殺的屬性,必將潰爛無法醫(yī)治,被秋毫蠱爬過的地方,跟直接殘廢了也沒有區(qū)別。
眾人想到這里,突然明白了剛剛為什么那青年這樣著急地制止寧時亭——
直接把秋毫蠱吃進嘴中,這人的命還要不要了!
即使只在舌尖上嘗過,那舌頭、口鼻也多半會被廢掉!
忒漂亮一個鮫人,這下子算是毀了。
顧聽霜也意識到了發(fā)生了什么,他聽說過這種蠱蟲的毒性。
桌上的小狼猛然回頭,盯住了寧時亭。
寧時亭卻神色如常。
發(fā)生狀況的卻是那群如煙的蠱蟲——
眾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群號稱細(xì)于秋毫的蠱蟲正在慢慢膨脹、充血,好像遇見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它們本就是劇毒之物,可是這個時候自己染上了毒,迅速地脹大了許多倍,直至幾乎不可見的翅膀再也撐不住膨脹的身體,卡擦卡擦地爆裂開來,然后頹然落向地面。
遠(yuǎn)看,仿佛撒了一地朱砂。
室內(nèi)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之后,角落里的一個仙者叱道:“下作!”打破了這一片沉寂。
難怪此香刺鼻難聞,那青年用最重的香料,就是為了蓋住蠱蟲本身的氣息!
蘇越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管事見機行事,喝到:“都給我們拿下!此人竟敢妄稱自己掌握了返魂香的解法,騙到了咱們仙長府的頭上,實在可惡!”
一下子把鍋甩得干干凈凈。
“那他呢?他又是什么怪物?”
沉寂中,一位年輕仙者帶著驚懼的視線望向?qū)帟r亭,“怎么會有人吞食了秋毫蠱還能毫發(fā)無傷,甚而將秋毫蠱反過來毒殺的人?你是什么人?”
“北海之北,煉有藥鮫,百毒不侵,毒殺萬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