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少棠說：“我是本地人，我老家綏德。”

孟建民不信：“那你能知道正義路市委、玉泉路那邊兒的軍區(qū)大院，我們國棉一廠二廠三廠宿舍區(qū)？你還去老的東安戲樓聽過俞振飛譚富英唱戲？你還吃過東興樓全聚德？！”

賀少棠沉默片刻：“我爸在北京機關(guān)里做事，小時候住過好些年……后來我一人回來了。”

孟建民說：“你一人來西溝當(dāng)兵，不留北京，不覺著苦？”

賀少棠喝光一碗辣子湯：“你不也一人兒來的么，媳婦娶著了兒子都兩個了，不也熬過來了，來日方長。”

孟建民像個貼心大哥：“來日方長，誰家小姑娘能配上你？你看上咱廠里哪個，悄悄知會我，讓你嫂子幫你去說?！?/p>

賀少棠一笑，心意領(lǐng)了，但這事不勞旁人費心。

他要真看上哪個，還用別人牽線？他不是那種磨嘰軟慫的人，而是真沒瞧上哪個女的。

賀少棠談別的都爽快，就一點，從不主動提自己家人。孟建民是敏感謹(jǐn)慎性格，對方不愿意提，孟建民就很君子地也不追問。

孟建民思念遠(yuǎn)方親人，賀少棠更是赤條條來去孤身一人，在溝里原本無親無故。兩人都離家在外，父母不在身邊，夕陽落下一地金光，拽出兩個男人蹲坐著的瘦長身影，頗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落寞與相惜。男人之間能看對眼，講緣分，講氣場。有時就是一個眼神、幾句話，而并不在身份地位，賞識的是彼此脾氣性子。孟建民端詳少棠，對方側(cè)面鼻梁嘴唇線條安靜俊朗，年輕又穩(wěn)重，說話有分寸對事有看法，心里愈發(fā)對此人生出幾分欣賞與親近感。

賀少棠皺眉：“你特想調(diào)回北京？”

孟建民眼神落寞，沮喪：“沒機會，我又沒有路子，大學(xué)生名額每年都輪不到我，我都三十多歲老人兒了……”

賀少棠笑了：“你也不老！你正當(dāng)年。”

孟建民苦笑：“真的快老了，這輩子都沒機會念個書，再回學(xué)校我這張老臉都趕不上趟，我兒子都快上學(xué)了！我爸媽年紀(jì)也大了，我一個當(dāng)兒子的不能孝敬……”

賀少棠瞇眼想了一會兒：“你年限資歷都夠，以前又是八十的高材生，家里成分不錯，沒理由不放你回城。這回下來的名額……我?guī)湍愦蚵牬蚵??！?/p>

賀少棠只說“幫忙打聽打聽”，孟建民心里并未當(dāng)回事，一個小兵，小班長，能打聽出來廠里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名額這種每年爭得血雨腥風(fēng)搶得頭破血流的敏感大事？

沒過那么倆月，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就來了。

整座兵工廠連成片的家屬區(qū)，就是一座封閉的發(fā)酵的小社會。平時他們自己稱呼1號、2號、3號家屬大院，隨著幾年間臨潼陸續(xù)掘出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大伙開玩笑說，我們這也好比秦始皇陵兵馬俑的1號2號3號坑，咱們就是守衛(wèi)堅固神圣的西北兵工基地的兵馬俑！常年外面人進(jìn)不來里面人出不去，俺們這些人都快活活熬成一群出土的泥像了。哪號坑里有個雞毛蒜皮芝麻小事，都能變成街坊之間家長里短八卦的大事，能量都在內(nèi)耗。

賀少棠時常出入大院，時間長了有人指點，“你們瞧見了沒，那個當(dāng)兵的老往孟師傅家跑。”

“你們不知道，那個年輕班長就不是一般人?！?/p>

“他是北京來的。”

“他家里是干部，高干子弟。”

也有人反駁：“鬼扯，他是高干他能跑咱這西溝里當(dāng)兵吃苦？他腦殼傻啊？！”

“咱廠里原來分下來幾個高干，早把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名額搶占了、早就回北京上海了！誰留在這兒吃黃土、喝西北風(fēng)？！”

“沒準(zhǔn)他家老子是黑五類吧。”

“狗屁！‘地富反壞右’出來的連兵都甭想當(dāng)上，根本過不了軍隊政審，全都下放甘肅青海農(nóng)場勞改去了！”

……

馬寶純后來打開賀少棠拎來家的東西，一看就覺著不對，晚上枕邊悄悄跟孟建民開會，賀班長是干什么的？

孟建民說，還能干什么的，不是溝子里查哨護(hù)林守衛(wèi)制造廠生產(chǎn)建設(shè)的某個連隊的兵么。

馬寶純說，他哪弄來的兩瓶西鳳老酒送給你？說是還你一個人情，這么闊氣！

西鳳酒多難買，他們廠工會的人走后門，還是去寶雞酒廠門口排隊才搶到兩瓶，花錢都很不好買。

馬寶純分析道，先不提他跟你鐵到這份上送你酒，首先他得搞的到！還有，你看出少棠抽什么煙？

孟建民腦子里一琢磨，嗯，確實好煙。

馬寶純跟她男人咬耳朵，年輕輕一班長，他每天抽半包“金絲猴”！咱們廠副廠長過年才揣一包顯擺，平時合作社里根本買不著么！

孟建民是厚道人，搖頭說，你管人家里干什么的！別跟門口那群老娘們兒似的議論這些。

馬寶純心里有盤算，建民，你別是真傍上一高干紅二代吧？跟你和小北關(guān)系還挺鐵的，你們爺倆真有本事。

孟建民皺眉一揮手，你真操心，睡覺吧你！?。?/p>

當(dāng)然，家屬院里大媽大嬸閑話八卦，還有另一原因，賀班長長得帥氣，那簡直就是，他們大院里來過的身條最順溜相貌最俊的兵！

當(dāng)?shù)亓餍兴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就是說米脂的姑娘漂亮水靈，臉蛋紅潤，那是娶媳婦的風(fēng)水寶地；綏德的漢子有黃土高原堅韌寬厚剽悍大氣的風(fēng)骨，濃眉大眼相貌英俊，有男人陽剛味道，姑娘們稀罕。

米脂史有貂蟬，綏德?lián)f出了個呂布。

賀少棠就是典型綏德出產(chǎn)的俊朗漢子，刺短黑發(fā)，后頸和手臂皮膚曬成銅色，偶爾撩起軍綠背心，小腹結(jié)實，腰間一抹微白。有當(dāng)兵漢子的英挺粗獷，細(xì)端詳雙眼又溫潤有神，唇型非常漂亮，唇邊總帶一絲笑意，確實討喜。

這倘若拍電影，賀少棠一準(zhǔn)兒是演雙槍李向陽的那種，八路的干活。要是演樣板戲，就是威風(fēng)八面的楊子榮了。

那年頭當(dāng)兵的都是家庭出身好的子弟，算是令人羨慕的正派出路，衣食無憂。大院里有幾戶有閨女的蠢蠢欲動，迅速就盯上賀少棠。賀班長結(jié)婚了嗎？才二十歲在部隊那種環(huán)境，肯定還沒來得及結(jié)！這人說對象了嗎？定過哪家小姑娘沒有？這人家里到底什么背景？

賀少棠平日風(fēng)里來雨里去，滿頭黃土，順著臉頰兩側(cè)往下流汗，也不捯飭，背心裹著一身好肌肉，一條稀松平常的軍褲……

他若不是好那一口煙酒，他也不會露相。

煙酒這類東西，沾過上檔次的、抽慣了好的，就忍不了溝里合作社賣的筒裝兩毛錢一筒六十根的平價煙，和劣質(zhì)散裝白酒。某個年月能喝得起西鳳、抽得起平猴煙的，八成有官路子或者野路子，很有錢，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所謂“平猴煙”，就是平裝不帶過濾嘴的金絲猴香煙，煙盒上印一只秦嶺珍稀動物川金絲猴，四毛八分錢一盒，許多當(dāng)兵的一星期的飯錢，還有價無市。

賀少棠兜里的小猴子煙盒替他暴露了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