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家里就兩口人,都沒有第三口,兩口子雙職工,各自崗位奮戰(zhàn)到娃出生前最后一刻。后來同事說起這事兒,都樂這家人,說孟建民可真有福氣,也有運氣,啥都沒耽誤,還抱上倆大胖兒子。老孟你兩口子真叫個勞動模范,年底評先進,俺們都投你票,廠里要是不評你兩口子先進,都對不起你家老大從娘胎里掉出來,頭點地,在地上那一磕!
當然,磕在地上的那孩子,當時還沒有長記性,不知道有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孟馬兩家父母親戚全部遠在北京,過不來,只有兩口子與一對兒子,相依為命。
孟建民和馬寶純都是“老三屆”學生。當年那一撥初高中畢了業(yè)的學生,正趕上文/革,全面打倒反動派走資派,國家號召學生造反鬧革命,上山下鄉(xiāng),全國大串聯(lián)。六六、六七、六八屆的學生積壓三年,生生被文/革耽誤了。這些學生臨近畢業(yè),無學可上,整日在社會上晃蕩、鬧事兒。后來國家包辦分配,部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去東北新疆建設兵團,另有部分去到大西北大西南,支援三線建設。孟建民那時初中畢業(yè),沒有機會念高中,十八歲時與許多同齡青年男女一道,扛行李,坐火車,背井離鄉(xiāng),去了山溝里的岐山兵工廠。
當時的背景,內(nèi)有政治動/亂,外有中蘇決裂核武的威脅,依中央精神在西北秦嶺山區(qū)的山溝溝里,搞起這么三座兵工廠。一個軍用齒輪廠,一個軍用汽車廠,還有一個是槍炮廠。三個廠子呈瓜蔓式布局,彼此沿著一條大河,像一根藤兒上的三根絲瓜連絡在山坳間。孟建民是在汽車制造廠做技術工人。“好人好馬上三線”,“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這批身體單薄、臉蛋子上尚掛著懵懂青澀表情的男女學生青年,十八/九歲、不滿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就這樣被禁錮在深山腹地之中。
這些兵工廠在地圖上根本不存在,十多年里隱秘不為人知,力求一旦爆發(fā)侵略戰(zhàn)爭,軍隊都進不來,核武器都打不著他們。
當然,鳥都不拉屎炮彈都打不進的地方,人一旦進來,輕易就甭想再出去,就憋在山里。一座兵工廠,數(shù)千名全國大城市奔赴來的青年,匯聚一地,連帶附近的家屬宿舍大院、醫(yī)院、合作社,就是一座封閉的小社會。
生不在此,死走不了。
孟建民年輕時實打實是個帥小伙子,濃眉大眼,家屬大院里人稱瘦版“趙丹”。
他來的時候才十九,離開親人八年,如今自己娃都有了。這批知識青年即便吃黃土喝西北風,人總要長大,都到了婚育年齡,又憋著出不去,于是內(nèi)部交流發(fā)展,繁衍生息。孟建民就在廠里找的對象,同路從北京過來的一名女青年,名叫馬寶純的。
馬家姑娘相貌一般。倆人站一起,男的英俊女的平庸,乍一看都不像一對兒。
周圍偶爾有人會說閑話,姓馬的人家家里是回民,回漢不婚,孟建民你怎么偏找個回回。
可這幫年輕人,都多大歲數(shù)了,能上哪兒找去?那年代,那旮瘩大點兒的地方,還管什么回漢婚不婚呢,只要是個女的就成。山溝條件極其艱苦,糧食副食基本生活用品都要每月大卡車從外面往山里運。年輕人一個個兒餓得顴骨凸出,眼球外暴,脫了衣服肋條起伏。缺肉吃的時候,哪顧得上豬肉還是牛肉,只要不是人肉,搶著吃,搶不著的偷著吃,誰不搶誰就餓著。
孟建民考慮過。他覺著倆人都是北京過去的,老家在一地方,有共同語言。
結婚時,兩口子就在家屬大院合作社里,請人給捏一張黑白小照。工會送了臉盆暖壺和牡丹花圖案的床單。儀式簡單,廠內(nèi)技術骨干先進分子孟建民送給老婆一本“紅寶書”,說“祝你革命到底”,馬寶純接過小紅書,照例回答一句“毛/主席萬歲”。
孩兒他媽還沒出院時,在醫(yī)院里喂奶,倆兒子抱不過來,喂了這個那個哭,喂完那個這個又餓起來了,奶都不夠吃。
孕期缺乏營養(yǎng),又懷的雙胞,倆兒子生下來都有些羸弱。哥哥甚至比弟弟還要瘦小。
大的那個因為腦袋點過地,從胎里滑出先給土地爺磕了個響頭,腦門兒留了一道疤。醫(yī)院里又沒暖箱,條件奇差,廠領導過來說情,給喂了高級乳粉和營養(yǎng)液最終喂出了院。
給娃起名字時,孟建民一胳膊肘抱起一個,把倆兒子抱懷里看著,想了想,說:“這個腿稍微長些的,是弟弟,叫孟小京?!?/p>
“這個半路掉出來的,腿腳賊快,性格活泛,腦門磕過,命還挺大!……就叫孟小北吧。”
他擡起左胳膊,親了孟小北,親在紅通通的額頭……
孟建民是老孟家唯一的兒子。
他初中念的八十中,是班里尖子生,班長。朝陽區(qū)兩所重點校,男“八十”,女“朝陽”,是當時特好的學校。倘若沒有十年浩劫,他初中畢業(yè)應當留校,順理成章念完高中,能考上首都很好的大學。
八年離鄉(xiāng),與世隔絕,孟建民這時還惦記著,有朝一日他還能回去,下半生攜帶妻兒家小重歸故土。
當年主持西北三線建設的是林/彪。林/彪都成反動派了,早就從天上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灰飛煙滅,山溝里這些制造廠卻還存在,荒山中如同被朝代更疊湮沒遺忘的遺跡,一段歷史的見證。廠房生產(chǎn)日以繼夜,機器聲隆隆,此間人心浮躁,度日如年。他們這批人什么時候才能回家、能上學,這輩子能重新來過?
孟建民做夢都想回北京,因此為一對寶貝兒子起名“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