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自幼入宮,是在宮里長大的。
和很多內(nèi)侍比起來,他不大會逢迎拍馬,也不熱衷于往上爬,算是比較守規(guī)矩的那類人。別的大部分內(nèi)侍要么盼著能去御前伺候,在宮里掙個好前途,要么就盼著能得個肥差,攢些銀子等回頭出了宮為自己養(yǎng)老。
但小山不一樣,這兩種日子都不是他想過的。
或者說,他那顆容量有限的腦袋里,壓根也沒想過這么復(fù)雜的事情。
既然已經(jīng)入了宮,宮外也沒有什么牽掛了,能在宮里安安生生的當(dāng)個差,對他來說就是很滿足的事情。尤其他被調(diào)到御膳房的這幾年,因為懂事聽話,很討人喜歡,再加上行事穩(wěn)妥,也沒得罪過什么人,所以日子過得還算是挺安生。
雖然,他偶爾想起漫長而遙遠的未來,也會生出幾分寂寞之感。
可身在這深宮里,哪個人不是冷冷清清地過一輩子?
小山覺得,這大概就是命運。
命運注定了,像他們這樣的人,由生到死都由不得自己。
所以他選擇不去掙扎,因為求而不得只會令人陷入更大的痛苦。
不過命運并沒有讓小山按照他自己以為的既定方向前進……
這一年,御膳房里的御廚研究了一道新菜,烤乳兔。
原來依著習(xí)慣,宮里每日的食材都是京郊運過來的。
若是別的東西倒還好說,像乳兔這樣的活物,膽子小又不經(jīng)折騰,來回運送很是麻煩。后來膳房的師父便想了個法子,在宮門外的一處院子里,嘗試養(yǎng)兔子,反正那院子空著也是空著。
大渝朝的皇城出了宮門外還有一道院,再往外越過那道院才是皇城的城墻。而這處養(yǎng)兔子的小院,便在宮墻與皇城之間,依著宮規(guī),宮里的內(nèi)侍只要不出皇城,在這處是可以隨意活動的。
御膳房這養(yǎng)兔子的差事,一開始并沒有交給小山,而是小山的師父在負責(zé)。
但小山因為喜歡小動物,便忍不住在閑暇之余去了那小院,想要看看兔子。
那日小山過去的時候,正好遇到他師父正唉聲嘆氣。
小山詢問之下,才得知剛送過來沒幾天的母兔,不知為何都生了病。
“昨日送過來的時候都好好的,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就開始不精神了。”小山的師父開口道。
“是不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小山問道。
他師父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啊,昨日送兔子的人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忙,也沒大留意對方怎么說的,只能等明天人到了再問問?!彼@個師父多半心思不怎么細膩,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沒留意,如今宮里頭也找不到會養(yǎng)兔子的人,問都沒處問去。
小山看了看那幾只兔子,頗有些擔(dān)心,也不知道兔子們能不能撐到明日。
“宮里有養(yǎng)過別的東西的人,也可以叫來問問,說不定懂一些呢?”小山出主意道。
“我只知道有人養(yǎng)鳥,還有人養(yǎng)蟈蟈,別的就沒聽說過了?!毙∩降膸煾竾@氣道。
鳥是兩條腿,蟈蟈腿更多,顯然這兩種東西都和兔子不挨著,所以八成是幫不上忙的。
師徒倆面對著兔子都一籌莫展,因為御膳房著人養(yǎng)活物這也是頭一遭,大家都沒經(jīng)驗,所以才會如此。
小山從那院子里出來之后,心中還頗有些擔(dān)心,暗道也不知那幾只兔子能不能撐到明日。
就在小山走到角門口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馬嘶。而后小山便想起了隔壁不遠處那院子里,似乎是養(yǎng)了不少宮馬。這馬和兔子雖然不是一種東西,但畢竟都是四條腿的活物,說不定養(yǎng)馬的馬倌能懂一些呢。
念及此,小山便轉(zhuǎn)身去了馬場。
小山一進馬場,便遠遠地看到有一個馬倌正拎著草料在喂馬。
那馬倌背對著小山,看不清長相,但從背影能看出是個身材挺拔的年輕男人。
“這位大哥……”小山走上前,朝對方打了個招呼。
對方仿若未聞,沒搭理他。
小山以為他沒聽見,又提高了聲音開口道︰“打攪一下……”
這次小山自覺聲音已經(jīng)非常大了,但對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小山當(dāng)即有些尷尬,暗道此人多半性格有些孤僻,似乎不愛搭理人。不過小山性子豁達,并沒有因此而不高興,他此番過來本就是求助,倒也不怕對方冷落他。
于是小山就站在旁邊耐心等著,那人將草料倒完后,轉(zhuǎn)過身的時候終于看到了小山。小山這才看清那人樣貌,發(fā)覺對方生得十分周正,雖然穿著破舊的侍衛(wèi)服,但看起來竟依舊難掩英氣。
那人看到小山后明顯怔了一下,然后朝小山笑了笑。
小山本以為他是個孤僻性子,沒想到他竟會沖自己笑,當(dāng)即便也沖對方笑了笑。
兩人互相傻笑了一會兒,那人才反應(yīng)過來什么,抬手朝小山打了個手勢。
小山一怔,這才意識到對方似乎不會說話。
那人看出了小山的愣怔,隨手撿了根木棍在地上寫道︰“小兄弟有何貴干?”
小山也打算找根木棍寫字,那人卻指了指他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楮。
小山明白過來此人雖不會說話,卻能看懂唇語,于是便朝他說了自己的來意。
對方聞言便放下草料桶,示意小山帶路,那意思要過去看看。
那人雖然是個馬倌,但對養(yǎng)兔子一事竟然也略通,他看了幾只兔子的情形之后,又用寫字的方法詢問了小山的師父幾句,指出來兔子生病很可能是因為小山的師父喂了兔子生水。
“哎呀,這位兄弟這么一提我好像想起來是有這么回事,送兔子的人似乎說過不能喂生水!”小山的師父一拍腦袋,有些懊惱地道︰“你瞅瞅我這糊涂記性!”
“那從現(xiàn)在開始不喂生水的話,能好起來嗎?”小山問道。
那人猶豫了一下,但最后還是點了點頭,又說自己可以試著開點藥喂給兔子吃吃看。
反正現(xiàn)在兔子已經(jīng)病了,只能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了。
“今日真是多謝你了?!毙∩綄⒛侨怂统鲂≡?,開口道︰“往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少不得還得麻煩你呢?!毙∩诫m然不知道這人能不能治好兔子,但此人看著就挺可靠,給人一種很值得信賴的感覺。
那人朝小山笑了笑,然后在自己手心寫了兩個字。
小山看過之后,開口道︰“賀滿,這是你的名字嗎?”
賀滿聞言點了點頭,又指了指小山。
小山便道︰“我叫小山?!?/p>
他怕賀滿不知道是那個字,便執(zhí)起賀滿的手在上頭寫了個“山”字。
賀滿點了點頭,又沖他笑了笑,這才離開。
那日之后,小山便和賀滿成了朋友。
小院里的兔子,也因為賀滿的幫助,恢復(fù)了健康。
小山發(fā)覺,賀滿在馬場里似乎很孤獨,馬場里其他的人似乎都不怎么待見賀滿,大概是嫌棄他不會說話,交流起來很費勁,而賀滿知道他們的心思,便也不會去打擾。
久而久之,賀滿便成了馬場里的獨行俠。
小山最初的時候,經(jīng)常給賀滿帶一些吃的,一來是感激他的幫助,二來是覺得他有些孤獨,多少對他有一點點惻隱之心。然而兩人相處日久之后,小山卻發(fā)覺賀滿其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他雖然口不能言,懂得卻很多,小山總是能隔三差五從他那里知道許多新奇有趣的事情。
小山自幼在宮里長大,身邊接觸的大部分都是內(nèi)侍,大家所聊的話題,基本也都沒什么新鮮事兒??少R滿不一樣,他對于小山來說,是一個陌生卻帶著幾分神秘的存在,他的想法和見地,與小山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實際上,哪怕拋去這些因素,小山覺得自己依舊很愿意和賀滿做朋友。
就像那日在馬場,賀滿第一次轉(zhuǎn)過身看到他時一樣,只那片刻的笑容,便讓人覺得很親切。
“你想不想騎馬?”有一日,賀滿在他手心寫字問道。
小山忙搖了搖頭道︰“我不會。”
賀滿指了指自己,那意思是他可以教小山。
小山從未騎過馬,其實還挺想試試的,但他不敢給賀滿惹麻煩。
賀滿仿佛看出了他的擔(dān)憂,又在他手心寫道︰“今日只有我當(dāng)值,沒有別人在。而且馬場里的馬本來也要定期遛一遛,不能老關(guān)著,這不算壞了規(guī)矩?!?/p>
小山還是有些擔(dān)心,賀滿卻牽著他的手徑直朝馬棚走去。
賀滿給他挑了一匹個頭較小的馬,小滿看了看,有些犯怵。
“算了吧,我怕會摔下來?!毙∩接行┩丝s。
賀滿聞言便換了一匹高頭大馬,指了指小山又指了指自己。
兩人相處日久,小山已經(jīng)能看懂賀滿很多手勢了,當(dāng)即明白過來賀滿的意思是要帶著他一起騎。小山見狀便沒那么害怕了,賀滿是馬倌,騎馬的技術(shù)肯定很好,應(yīng)該不會讓他摔著。
隨后,賀滿將馬牽出來,扶著小山坐了上去,自己則坐到了小山身后。賀滿一邊教小山如何控韁,一邊輕夾馬腹,那馬很是聽話,當(dāng)即帶著兩人在馬場慢慢奔跑起來。
馬越跑越快,小山既害怕又興奮,但賀滿堅實的胸膛緊貼著他的后背,手臂則將他牢牢攬在懷中,這讓他覺得很安全。
隔著薄薄的布料,小山幾乎能感覺到賀滿有力的心跳。
那感覺對小山來說,既陌生卻又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感。
“喜歡嗎?”賀滿在小山手心里寫道。
賀滿的手指帶著幾分薄繭,劃過手心的時候,帶著一種特殊的觸感。
小山下意識有些想縮回手,卻又不知為何,有些舍不得。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小山發(fā)覺自己似乎很喜歡和賀滿有一些肢體上的接觸。
小山弄不清那感覺意味著什么,卻只能放任自己憑著直覺去對待賀滿。
“怎么了?”賀滿見他不回答,便做了個手勢。
小山朝他笑了笑,開口道︰“很喜歡?!?/p>
賀滿聞言這才放心,執(zhí)起他的手想寫什么,最后卻什么都沒寫。那一刻,賀滿其實很想告訴小山,將來若是有機會,帶他去草原上跑馬,那樣才有意思呢。
可他隨即想到,以他們的身份,只怕不會有那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