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夫人望著他,望著這個倔得和自己如出一撤的兒子,本是勃發(fā)的怒意如被細(xì)雨澆滅的火堆,逐漸熄冷,身上的氣力也仿佛頃刻間被抽走了一般。
她拿開抵在他胸口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垂了眼,薄薄的嘴皮動了動,“……城南永康坊匯賢街叁十二號寧樂巷?!?
他的眼神動了動,那一刻,他仿佛被注入了一道燦亮的光,整個人霎時從死氣沉沉中活了過來。他顧不得其他,邁步越過楊老夫人,腳步匆匆就要往外走,蒼老的聲音卻接著落下。
“不過,她已不在了,她——不見了。”
男人足下頓了頓,緊接著用他從前最看不起的失禮姿態(tài)跌足狂奔。
在永樂巷前下馬的時候,楊巍踉蹌了一下,很快便穩(wěn)住了,黑色皂靴將巷子前的雪地踏出深淺不一的腳印。
他揮開那扇銅漆木門,踏進(jìn)這座看起來十分不起眼的民間小院,守在院中的婦人見到他的表情嚇得“噗通”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口中分辨道:“大人,大人,是那青青自己跑了的,有人打暈了奴婢,奴婢再醒來,她就不見了!”
“大人,奴婢冤枉??!是青青早就有了二心,她早就想走了!”
楊巍對她的苦苦哀求充耳不聞,徑直往這座小院中的正房走去。
正廳里擺著樸實的原木家具,桌椅板凳俱全,他掃了一眼,繞過隔開內(nèi)外兩間的屏風(fēng),進(jìn)了內(nèi)室。
內(nèi)室的門前垂了一道素布棉簾,甫一揭開,一絲淡淡的桂花香便被他敏感地捕捉到。
臥房中的架子床上被褥還有些凌亂,就像是有人方從被褥中鉆出來般,床前的小幾上隨意擺著幾本話本,一只沾了墨的湖筆被主人隨手撂在硯臺上,一旁鋪了一張宣紙。
楊巍的腿腳動了動,宛如學(xué)步的稚兒,動作僵硬地一步步走到小幾前,兩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拈住了宣紙的一角,緩緩地將它拿了起來。
娟秀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
跟著他策馬跑過來的謹(jǐn)言在門外等了約莫一刻鐘,就見到楊巍一步一步地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手中還握著那支方才來不及放下的木簪,落了霜雪的面上縈繞著失魂落魄的迷惘,看也沒看他一眼,直直朝著院外去了。
謹(jǐn)言心中戚戚然,楊巍自己身在其中沒察覺太多,但可以算是全程旁觀的謹(jǐn)言卻暗暗咂舌,無數(shù)次地同慎行嚼起舌根,嘀咕他們家大人這顆鐵樹終于被神仙點化般要開花了,沒想到最后的結(jié)果竟會是這般。
謹(jǐn)言忙跟上他,見他也沒騎上馬,就這樣走出巷子外數(shù)十步,孑然行走在大雪紛飛的京城街頭。
楊巍握著木簪的手攥得幾乎僵硬,但他卻沒有絲毫放松。或許他不得不承認(rèn),她確確實實給他枯燥無趣如苦行僧一般寂寥的日子增添了一抹驚心動魄的亮色,讓他得到后就再也無法忍受沒有這份光彩的日子。
她一貫喜歡演又會裝,或許如今她正躲在哪個角落偷偷看著他失態(tài)的模樣,再跳出來笑靨如花地嘲諷他。
街道兩旁的人家戶戶門外都貼著喜慶的春聯(lián),透過一扇扇木門都能聽到門內(nèi)傳來的小兒歡鬧聲和大人們的高聲談笑,門外的白雪上散落著紅艷艷的鞭炮碎屑,一派喜慶祥和、美滿團(tuán)圓。
他就這樣挺著仿似永遠(yuǎn)也彎不下來的背脊游走在京城大街上,背影蕭瑟如失了另一半的雁,扭頭在天地間搜尋,宛如在四處尋找些什么,卻始終遍尋不到。
見字如晤,
天下無有不散筵席,
此去一別,唯愿君安好,
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