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心中嘆了口氣,寒冬臘月,這主仆二人卻只穿著薄薄的棉衣。難以想像,姜府這樣的大家族,便是仆人亦有冬衣,這二人卻過得如此潦倒。姜老夫人雖然有心想要接濟胡姨娘,但管家大權(quán)到底在季淑然手中,姜老夫人不可能照顧到細(xì)枝末節(jié)。而胡姨娘主仆落到如此境地,若非沒有季淑然的默許,姜梨是不信的。
“外面冷,胡姨娘喝點熱茶吧?!苯姘巡璞棠锩媲巴屏艘稽c。
胡姨娘接過茶杯,喝了一口,似乎這才有了點暖意,蒼白的臉色顯出了幾分血色。她道:“二小姐,妾身今日前來,是來回答二小姐昨日問的問題?!?/p>
姜梨笑了笑,胡姨娘是個聰明人,昨日沒有立刻回答,無非是為了權(quán)衡利弊。但到了今日,她就馬上做出了決定,看來也是個聰明人。
“不急,”姜梨笑道:“我說過了,胡姨娘希望什么時候說,就什么時候說,不急于一時,我不會逼你的?!?/p>
“二小姐菩薩心腸,自然不會逼迫妾身,只是依妾身所看,二小姐和季氏之間的惡戰(zhàn),很快就要開始了。妾身與季氏有不共戴天之仇,自然是偏幫二小姐。所以今日來此,就是為了向二小姐表心?!彼f:“妾身愿意助二小姐一臂之力?!?/p>
“助我一臂之力?”姜梨笑笑,“胡姨娘不必說的如此正義,助我一臂之力還是借刀殺人,不過是換了個說法而已。況且,幫我,不等于幫姨娘自己么?”
胡姨娘看了姜梨半晌,忽然笑了,她一笑,顯出幾分嫻靜溫婉的姿態(tài)來,她說:“二小姐和夫人,還真是不一樣。”
她說的“夫人”,自然是指葉珍珍。
姜梨無所謂的一笑:“我與我娘相處的時間不長,也只有從別人嘴里才能得知她是個什么樣的人。聽聞姨娘與我娘曾經(jīng)交好,大約姨娘知曉。”
“夫人是好人?!焙棠镙p聲道。
“因為我娘容得下您的大姐姐的存在,而季氏容不下吧?!?/p>
此話一出,屋里的幾人都沉默了,桐兒和白雪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安靜的站在姜梨身后。
“二小姐膽子太大了,”胡姨娘道:“說這些話,就不怕老爺聽到么?”
“姨娘把我爹想的也太過耳聰目明,”姜梨淡淡道:“他要是真能什么都看見,什么都聽見,這府里也就不會出現(xiàn)這么多糊涂事了。”
“二小姐是個明白人?!奔臼洗瓜骂^,慢慢道:“月兒從假山上掉下來,的確不是意外?!?/p>
“月兒”是姜大小姐的乳名,其實無論是姜大小姐的乳名還是大名,整個姜家,似乎都無人記得起了。這只是一個庶女,當(dāng)初若非葉珍珍心軟,本就不該存在于世。因此月兒最后的死,大家也認(rèn)為都是命,本就沒有出生的命格,掙扎到最后,也掙不開命。
但究竟是命還是陰謀,卻沒有人繼續(xù)在意,除了她的生母。
“您慢慢說?!?/p>
“我生下月兒后,夫人后來也有了二小姐。夫人待月兒很好,有什么好東西,都分給月兒一份。雖然月兒是庶女,其實與二小姐的待遇,差的并不多。妾身當(dāng)年很慶幸,能遇到夫人這樣的好人,只愿月兒平平安安長大,嫁給一戶老實的人家,平淡過日子,也很好了?!?/p>
“只是沒料到夫人去的那般早,后來季氏進(jìn)門了?!彼聪蚪妫猿暗男πΓ骸半m然季氏表面上看起來,也極是溫婉大方,對月兒也很好。但女人么,總有一種直覺,她看月兒的眼神,總是有種妨礙?!?/p>
“我想讓月兒遠(yuǎn)離著她,不要靠近她,沒想到還是出事了。”
“她們把月兒當(dāng)做是陪著姜幼瑤玩耍的玩伴,但尋常人,怎么會這樣待自己的玩伴,那一日……”
那一日,姜家大小姐在府里和姜幼瑤玩兒,姜幼瑤才將將兩歲,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姜家大小姐不知道做了什么,總歸是碰著姜幼瑤哪里了,季淑然大怒,順勢踢了姜月兒一腳。姜家大小姐才四歲,那一踢,卻是沒有留情,直將姜月兒踢得仰倒,后腦磕著了門檻上,人當(dāng)場就沒了。
季淑然只是慌亂了一刻,就立刻做出了決定,只讓下人帶著姜月兒去假山上,做出姜月兒從假山上不慎跌倒下去,這才丟了性命。
“他們也不想想,月兒才四歲,如何爬的上那樣的假山?!焙棠镫m然竭力想要平靜的說出過去,身子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她蜷起手指,胡亂的抓了一下,仿佛要抓住自己那已經(jīng)消失的女兒,她道:“我的月兒,就死在了季淑然的手上。”
“你如何知道的?”姜梨問。
“我的丫鬟,她叫抱琴?!彼?,示意站在她身邊的那個丫鬟,她道:“她的孿生姐姐,叫司棋,那一日,就是跟在月兒身邊。她在外面,恰好瞧見了季氏吩咐旁人做樣子的事情,立刻趁人不注意,跑回了院子,告訴了我?!?/p>
“那個丫鬟呢?”姜梨問。
“死了。”胡姨娘垂首,“那一日院子里的人,全都做了替罪羔羊。司棋以保護小姐不利,被活活打死。我沒能救得了她?!?/p>
“你知道此事,為何不告訴父親呢?”姜梨問。
“二小姐,你以為,我沒有告訴過老爺么?”胡姨娘譏誚道:“只是我的話,沒有一個人相信。他們都說我是因為失去月兒得了癔癥發(fā)瘋,詆毀誣陷季氏,甚至還想將我送去廟里,若非老夫人惦念主仆之情為我說話,我怕是早就在去往哪個廟的中途,就得了意外,死于非命了。”
姜梨沉默,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說的話,府里沒有一個人相信么?”
“如何相信?”胡姨娘道:“她是季家的小姐,如今的正房夫人,溫柔大方,賢良淑德,沒有人會相信她會對一個并不妨礙她的庶出小姐動手?;蛟S吧,也許有人察覺到其中不自然,但是當(dāng)時季家正是蒸蒸日上,有誰會為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人去得罪季家這門姻親,二小姐,你也身在姜家,人情利益,你當(dāng)看的比我清楚。他們也有親情,只是這點親情,也要講究利弊。在利益面前,很脆弱的?!?/p>
她說的似哭似笑,姜梨卻似乎能透過這年華不再的婦人臉上,瞧見她滿腔的憤懣和悲傷。
胡姨娘平靜了一會兒,才輕聲道:“這府里,有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會相信我,就是夫人。可惜她已經(jīng)死了。這可能就是我的報應(yīng)吧?!?/p>
“什么意思?”姜梨敏感的察覺到她話里其他的意思。
“二小姐,這件事情,埋在我心里也有多年了。”胡姨娘慘笑道:“這府里,人人都避我如瘟疫,我也沒能把這秘密說給旁人聽。但如今你來了,我想,你應(yīng)當(dāng)也要知道這件事才對。其實夫人的死,當(dāng)初并非偶然?!?/p>
姜梨一聽,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本就冷的天氣里,更是寒冷徹骨,她的笑容消失殆盡,只問:“胡姨娘,你可要說清楚?!?/p>
胡姨娘像是沒看見姜梨臉色的變化,自顧自的道:“當(dāng)初,季氏剛剛進(jìn)門,一開始,我以為只要表現(xiàn)的溫柔順帖,季氏就會饒過我們母女,不去找我們母女的麻煩。那時候,我時常去討好季氏,給季氏送我做的吃食,刺繡之類。有一日,我聽到季氏與她的嬤嬤說話,說的卻是當(dāng)初給夫人瞧病的大夫,如今又回到了燕京城,得找人滅口才是?!?/p>
“你說什么?”姜梨皺眉,“我娘當(dāng)初不是因為生我,身子虛弱才過世的?”聽聞原來的姜二小姐正是因為此事,才十分自責(zé)。若非拼命生下自己,葉珍珍也不必走的這樣早。
“身子虛弱,慢慢調(diào)養(yǎng)就是?!焙棠锏溃骸暗蛉四前肽辏碜訁s是每況愈下。當(dāng)時我們也沒有多想,那一日,我卻突然覺出些不對來。夫人死后,夫人的幾個貼身丫鬟,也都因為各種原因,要么要回家照顧病重母親離開姜府,要么就是出府嫁人,半年間,再也沒有任何音訊。便是二小姐你身邊的這些丫鬟,夫人留給你的,也沒有什么了?!?/p>
“現(xiàn)在想來,未必不是季氏買通了這些丫鬟和瞧病的大夫,在夫人的藥膳里做手腳,讓夫人出事?!?/p>
姜梨搖頭:“但這沒有必要。我父親是在我娘過世后才相中季氏的。季氏那時候,還待字閨中,整個燕京城,按季家的門楣,雖然找不到姜家這般高門,但普通官家的少爺,還是綽綽有余。不必在這里,給人當(dāng)個續(xù)弦。”
“這也是妾身不理解的?!焙棠锏拿嫔希卜撼鲂├Щ?,“要說季氏之前就青睞老爺,才用了這般狠毒手段,卻也說不過去。季氏和老爺之前,并沒有見過面。”
姜梨不說話了。
“知道了此事后,妾身不敢聲張,只怕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越快。”胡姨娘道:“便想,只要能護的月兒長大,這些事,就當(dāng)不知道,爛在肚子里才好,沒想到……”她苦笑一聲:“這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夫人平日待我這般好,我不能為她訴冤,所以活該我失去月兒。這是我的咎由自取。”
姜梨看著她,她知道胡姨娘傷心,但她沒法再繼續(xù)同情胡姨娘了。倘若當(dāng)初胡姨娘將這些事情透露出一點點,真正的姜二小姐對季氏起了提防之心,也不會釀成最后的悲劇。雖然眼下眾人看來,她這位姜二小姐除了過去的名聲不好,一切都有,但只有姜梨知道,真正的姜二小姐,世上已經(jīng)沒了。
葉珍珍想要保護的女兒,并沒有在姜家活下來。
“二小姐,我知道你怨我,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諒我。但是,我的罪,自然有我自己背,但季氏身上背了兩條人命,還能過的如魚得水,我不甘心?!边@一回,她連“妾身”也不稱了。她道:“我忍了這么多年,想過怎么和她同歸于盡,但我連她的身都近不了。我沒有銀子,支使不動下人,說句難聽的,就是想給她下毒,都沒錢買砒霜。我又覺得,這樣讓季氏死了,實在太便宜她了。便是我殺了她,旁人只會說,我惡毒狠辣,殺了當(dāng)家主母,所以活該我的月兒活不長。但季氏呢?還是一個賢良的名聲,死了也死的光明,那不是我想要的?!?/p>
姜梨看著她,道:“你與我說這些,又想說什么呢?”
“二小姐,我知道你帶著桐鄉(xiāng)百姓上長安門鳴冤鼓,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你能替他洗盡冤屈。且不說月兒,夫人是你的娘親,你一定有辦法,為夫人的死證明清白,不是么?”
“那么你呢?”姜梨問:“胡姨娘,你能做什么?”
“我能……付出一切?!蹦撬浪话愕膵D人,眼里漸漸迸發(fā)出復(fù)仇的火焰,像是被獵人帶走幼崽的母獅,閃耀著同歸于盡的瘋狂。她說:“包括我的命?!?/p>
她突然站起身,面對著姜梨,跪了下來。
“妾身,求二小姐?!?/p>
姜梨看著她,不知為何,想到了當(dāng)初沈府里,被軟禁起來的,走投無路的自己。
連同歸于盡都做不到。
她道:“胡姨娘,起來吧,我答應(yīng)你,不是為你。而是,季氏必須死?!?/p>
她應(yīng)該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