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龍血山】裂魂
他們倆正在聊著什么有趣的事情,彼此臉上都有輕松明快的笑意,薛蒙甚至抬手往師昧鬢發(fā)間放落一朵鵝黃白瓣的小花,被師昧哭笑不得地摘落,他就哈哈笑出聲來。
“啊,師尊?”
要閃身已經(jīng)來不及,薛蒙轉(zhuǎn)頭時余光瞥見了他,先是一愣,隨后欣喜道:“難得這么晚了還能見到師尊?!币幻嬲f著,一面迎上前。
師昧也笑著跟過來,溫柔知禮道:“問師尊安。”
楚晚寧一時什么話都說不出,他想從容答應(yīng),可是尚未開口,眼眶便紅了,所幸夜很深,有足夠的黑暗為他遮掩。
薛蒙頗有些貓兒一般的好奇:“師尊要去哪里?”
“隨……”嗓音出口,卻是沙啞得不像話,他忙住了嘴,咳嗽一聲,緩了片刻才道,“隨便走走?!?/p>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多問一句。
“你們呢?”
“我和師昧剛剛從無常鎮(zhèn)回來。買了許多好吃的。”一提起這個,薛蒙就顯得很高興,“今兒有廟會呢,熱鬧得很?!?/p>
換作這個時代的楚晚寧,這對話就應(yīng)當(dāng)?shù)酱藶橹沽恕?/p>
楚晚寧不會有過多的興趣去了解這些少年人湊了什么熱鬧,買了什么吃食,為什么那么開心。
他那時候淡淡的,與誰都若即若離,不愛去看一眼別人的私事瑣事。
但如今的楚晚寧,卻覺得薛蒙也好,師昧也罷,他們的每一個字,每個神情,甚至是眼神里的每一縷光影都彌足珍貴。
他想再多看幾眼,多聽幾句。
這是他自己的紅塵里,再也得不到的東西。
于是他問:“買了什么?”
“師尊想看嗎?”薛蒙興高采烈地就去翻自己的乾坤袋,獻寶一般,“果丹皮,松子酥,桂花糖……”
絮絮叨叨地數(shù)著,忽捧一把桂花糖,全都奉到楚晚寧手里。
“買多了,這些都給師尊?!?/p>
師昧也在一旁翻遍了自己的袋子,但他似乎沒買幾樣?xùn)|西,翻來翻去,找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耳根便有些浮紅。
“……”
楚晚寧道:“不用再給我了。”他揀了兩三顆糖果,便把剩下的都還給了薛蒙。月色下,他的眼神幾乎是濕潤而溫柔的。
“已經(jīng)夠了?!?/p>
他知時空生死門隨時會閉合,他已經(jīng)透支了九歌之力,再要打開并不容易。更何況那邊也就只有一夜辰光,回去得遲了,怕被踏仙君察覺。
摁捺住難平心緒,他問道:“墨燃呢?沒和你們在一起?”
兩人面面相覷,薛蒙道:“午飯后就沒看到他了。”
師妹也道:“他這幾天都沒怎么跟我們在一起,大概是自己有些事要做吧?!?/p>
楚晚寧于是去了弟子房,但房內(nèi)無人,又去廟會尋,亦不得見。眼看時辰空耗,不僅愈發(fā)心焦。
蹙著眉左思右想半天,忽地,他回憶起了一件事。
他想到了。
墨燃該不會是去了……
想了一半就沒再想下去,這個火苗般竄上來的念頭令他并不怎么舒服,他的臉色慢慢沉下來,指節(jié)也不由自主地捏起。
——
他記起了墨燃初入歧途時常去的一個地方。
小半個時辰后,楚晚寧站在了一棟紅紫相間的雕漆木樓外,樓懸朱匾,上書仙桃會君四個大字。
這便是附近小有名氣的梨園仙桃樓了,此時夜已濃深,但花樓的璀璨華章方才開始。左右有客流涌進,大多是些樣貌油膩的男子,涂脂抹粉的小生,而楚晚寧面目清冷,腰背挺直,站在人潮中顯得格格不入。
“客官,里邊兒請。”
“走一走看一看啊,今日有名角兒扮戲,湘潭來的名旦,歌不輸當(dāng)年荀風(fēng)弱,舞不遜昔日段衣寒。八十文一場,前排加十文——”
門口,小廝扯著嗓子在吆喝,身邊有搖著文人扇的公子哥恰巧路過,嘲弄道:“真是大言不慚,什么名旦啊,也敢與當(dāng)年的段荀兩位樂仙叫板?!?/p>
“就是,八十文一場還有臉和荀風(fēng)弱齊名,荀風(fēng)弱一場戲八百金都不夠哦。”
“這破戲園子又騙錢啦!”有更夫路過,撓著腋窩嘎嘎笑了起來。
楚晚寧聽不懂,聽著也頭疼。他干脆抬手撩簾,進了樓里。那里邊兒正是綢燈高結(jié),喧嘩鼎沸。有人在聽?wèi)?,有人在醉飲,有人在胭脂油彩涂抹出的魅艷溫柔中沉浮。
戲子金聲玉振,小倌玉肌生春。
一樓戲臺上,貴妃正醉了酒,花團錦簇。那戲子舉手投足都是柔軟哀戚,連帶下頭看客奉上無盡唏噓感動。
“好——!好!”
“再來一段?。 ?/p>
楚晚寧被刺鼻的脂粉香膩熏得劍眉緊皺,臉色陰沉。鳳目掃過,逡巡一圈,不見那少年人影。
他想,莫不是又猜錯了去處?
這時忙到脫不開身的鴇兒注意到了他,便如一只繽紛艷麗的彩蝶,翩然朝他行來,咧開一雙抹著朱紅丹霞的嘴,笑著招攬:
“這位公子,聽?wèi)蛘埳献瑢g里屋瞧?!?/p>
楚晚寧看了她一眼:“尋人?!?/p>
“尋……”鴇兒一凝,笑容墜落,眼色就冷了三分,“尋人自便。”
楚晚寧嘆了口氣,將腰間環(huán)佩取落,那是踏仙帝君贈與他的美玉,觸手生溫。他將玉遞給鴇兒,重復(fù)道:“尋人?!?/p>
鴇兒接過了,左右一看,溢彩流光,映得她眼睛都亮。
她輕咳一聲將玉收好,重新奉上笑容,比頭前更是豐盛飽滿:“公子要找誰?”
“一個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背韺幍?,“姓墨。”
三樓緋容閣華毯絢縵,雕飾雍容。也難怪許多人愿意終夜買醉于此,只消將那銀錢擲足,戲子佳人就編造一場罌粟花般的美夢,多少英雄化骨其中。若長夜可這樣消磨,被溫柔打發(fā),誰又愿意面對人生的瘡痍,現(xiàn)實之苦痛?
“就是這間了?!兵d兒抬起染著豆蔻的狹長手指,將門上雕著“容九”二字的木牌翻過來。
她抬起眼,玲瓏心思,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楚晚寧,斟酌道:“公子先不忙,待奴家把九兒喚出來,再請公子去屋內(nèi)與友相談?!?/p>
“……”
連鴇娘都看得出他對他的在意。
楚晚寧閉了閉眼:“勞煩你?!?/p>
她便進去了,屋內(nèi)似有人語,破碎不清。
過了一會兒,她又出來,身后跟一小倌,楚晚寧瞥了一眼,那名為容九的倌兒臉頰仍帶著酡紅,側(cè)面瞧上去頗為眼熟,似乎像極了某個人?! ∪菥排c他低低行禮,便隨著鴇兒離去了?! 〕韺幫旗槎?,映入眼的是一片紅紅紫紫的顏色,看得人頭皮發(fā)麻。屋里沒有熏香,但有酒味。墨燃支著臉頰,側(cè)臥于床榻上,細長的手指還在把玩著小泥壺上系著的紅色穗子。那床榻也是紅色的,很凌亂。最好不要去細想這上面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
他走過去,霜雪一般,立在這片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春情里。
“唔……師尊來了?”
“……”
“坐下喝一杯酒嗎?梨花白,好酒。保準(zhǔn)沒嘗過?!?/p>
楚晚寧道:“你醉了?!?/p>
墨燃笑嘻嘻地,見那白衣男子走到自己床前。他確實是醉了,忽地伸手,膽大包天,去拽楚晚寧的腰封。
“醉了好嘛,醉了天不怕地不怕,來來來,長夜漫漫,不如胡鬧一場。”
楚晚寧沒再吭聲,只是將少年墨燃從欲海一般浮紅靡艷的床榻上提起來,手上青筋微凸。他是個有宗師風(fēng)度的人,這種時候依然端重肅穆,唯指尖的顫抖出賣了他的內(nèi)心。
他閉了閉眼睛,輕聲道:“墨燃。”
醺醺然的少年“唔”了一聲,依舊是不明所以,甚至帶著些沒心沒肺的笑。
楚晚寧沙啞道:“我來遲了。”
他把額頭抵過去,指端輕動,剎那痛極——
在這種撕裂血肉的痛苦中,一把神武現(xiàn)世,海棠花木,尾梢卷起,七弦流光。好一把神木古琴。
楚晚寧咬著后槽牙,讓神武將其雄厚的靈力暫渡于他的身上,這種靈力對抗踏仙帝君簡直是笑話,但也足以供他施展許多法術(shù)了。
他將墨燃的額頭與自己貼緊,閉上眼睛。
然后他感受到了……墨燃的身體里確實有八苦長恨花的氣息,眼前仿佛瞧見了一朵黑色的重瓣花朵,正扎根心臟,根須沿著血管脈絡(luò)深埋。
就是這朵長恨花。
是一切罪惡的源泉。
楚晚寧深吸一口氣,依照古籍記載默念咒訣,而后一字一頓,幾乎是竭盡全力的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