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縮地千里風(fēng)沙迷行
果然,地面上那道紅影忽然離他近了不少,未過多時,便來到了他伸手可及之處。
三郎竟是也被卷入暴風(fēng)之中來了!
謝憐沖他喊道:“不要慌!”一張嘴便又吃一大口沙子,但事到如今,吃著吃著也吃習(xí)慣了。雖然他喊著讓三郎不要慌,可實際上,他也覺得三郎根本就不會慌。果不其然,那少年被卷入半空中后,若邪迅速收起,拉近兩人距離,謝憐看得分明,他臉上半點慌亂的神色也沒有,簡直給他本書他就可以立刻在沙塵之中安然地看起來,謝憐甚至有點懷疑他是不是故意被卷上來的。若邪在兩人腰上繞了幾圈,將他們綁在一起,謝憐又道:“再去!這次不要再抓人了!”
于是若邪再次飛出。這一次,抓住的是……南風(fēng)和扶搖!
謝憐身心俱疲,對若邪道:“我讓你別抓人,這個‘人’并不是指狹義上的人……好吧?!彼麤_下面大聲道:“南風(fēng)扶搖!撐??!千萬撐住!”
地面上的南風(fēng)與扶搖自然是想要撐住的,二人各自立定原地,奈何這風(fēng)沙實在是太狂太猛,不一會兒,毫不意外的,又有兩道黑影也被這龍卷風(fēng)卷了進去。
這下,四個人都在空中飛速旋轉(zhuǎn)了,暗黃色的天地間,那龍卷風(fēng)猶如一道歪歪斜斜的支天沙柱,而一條白綾連著四道人影在這條沙柱中旋轉(zhuǎn)不休,越轉(zhuǎn)越快,越升越高。謝憐一邊吃沙一邊道:“怎么你們也上來了!”
看到的除了沙還是沙,聽到的除了風(fēng)還是風(fēng),他們不得不都用最大聲音相互嘶吼。扶搖一邊吃沙一邊呸道:“那要問你這條傻白綾了!”
謝憐雙手抓住那“傻白綾”,十分無奈地道:“若邪啊若邪,現(xiàn)在我們四個人全靠你了,這一次,你千萬不要再抓錯了,去吧!”
帶著悲壯的心情,他再次撒手。南風(fēng)吼道:“別指望這玩意兒了!想點別的辦法吧!”這時,謝憐感覺手上又是一緊,精神一振,道:“等等,再給它一次機會!又抓住了!”
扶搖也吼道:“可別又是套住了個過路的!放過人家!”
別說,謝憐心中也擔(dān)心極了這個。他扯了扯若邪,另一端紋絲不動,這才心下一松,道:“不是的!那頭重得很,穩(wěn)得很!”又道,“收!”
頂著那狂亂的龍卷風(fēng),若邪急速收短。四條人影急速遠離風(fēng)柱,漸漸的,在漫天黃沙之中,謝憐看清了下方一個半圓的黑色輪廓。這輪廓極大,約莫有一座小廟那么大。若邪另一端套住的,就是這么個東西。而等到他們靠近地面,他終于看清了,那是一塊巨大的巖石。
在這種程度的風(fēng)沙之中,這塊砂巖仿佛是一座堅實而沉默的堡壘,無疑是個極好的避風(fēng)之所。
他們方才一路過來,明明并沒有見到這樣的一塊巖石,真不知那陣詭異的龍卷風(fēng)把他們帶出了多遠。四人甫一落地,立刻繞到了巖石的背風(fēng)面。一繞過去,謝憐便心中一亮,道:“這可真是天官賜福。”
原來,這塊巖石背風(fēng)的一面,有一個洞。這洞足有二門之寬,高度則比一門要略矮些,但是成人一彎腰低頭,也足夠進去了。洞口并不規(guī)整,歪歪扭扭的,但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可能是人工胡亂開鑿的。謝憐一進去,發(fā)現(xiàn)這塊巖石幾乎被挖成空心的了,洞內(nèi)空間似乎不小,但里面較黑,他也沒有在里面四下探索,只在光照得到的地方先坐了,拍掉若邪身上的黃沙,纏回手腕。
南風(fēng)和扶搖都在吐沙,口鼻眼耳都進了沙,更不消說衣服褶皺里了,脫下來一抖,沉沉的全是細(xì)碎的沙石。四人之中,看起來最安然無恙的還是三郎,彎腰進來之后就意思意思地?fù)哿藫奂t衣外的一點沙塵,沒了。除了他的黑發(fā)微微散亂,束歪了,那副愜意之態(tài)并未受任何影響。然而,他那黑發(fā)原本就是給謝憐束歪了的,再歪一點,也沒什么所謂了。
南風(fēng)抹了兩把臉,破口就是一聲罵。謝憐倒掉斗笠里的沙子,道:“哎,真是沒想到,你們也會被吹上天。你們?yōu)槭裁床皇箓€千斤墜?”
南風(fēng)這才收了罵,道:“使了!沒用?!?/p>
扶搖一邊惡狠狠抖著外袍,一邊惡狠狠地道:“你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這里是極西北的荒漠之地,又不是我家將軍的主場?!?/p>
南風(fēng)則道:“北邊是裴家二將的地盤,西邊是權(quán)一真的地盤。方圓數(shù)百里,根本找不出一間南陽廟。”
須知人間尚且有一句俗語呢——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所以,他們兩個身為東南武神和西南武神的神官副將,在不屬于自己的地盤上施法,法力發(fā)揮難免要受限制。謝憐看他們的模樣,都是十分憋屈氣惱,想來被一陣大風(fēng)刮上天去轉(zhuǎn)圈圈落地不得這還是頭一遭,道:“真是苦了你們了?!?/p>
三郎在他旁邊地上坐了,一手支腮,道:“咱們就在這里等那風(fēng)沙過去嗎?”
謝憐轉(zhuǎn)向他,道:“現(xiàn)在看來也只能這樣了。那龍卷風(fēng)再厲害,總不至于把這么一大塊巖石也卷上天去?!?/p>
三郎道:“正如你之前所言,這陣風(fēng)沙的確古怪得緊?!?/p>
謝憐忽然想到一事,道:“三郎,我問個問題。”
三郎道:“盡管問?!?/p>
謝憐道:“那半月國師,是男是女?”
三郎道:“我沒說過嗎?女?!?/p>
謝憐心想果真如此,道:“我們之前歇在那座廢棄小樓,不是看到了兩個人從那樓前走過嗎?其中那個白衣人,是一名白衣女冠。”
扶搖懷疑道:“看那人衣袍,是男是女不好分辨,身形也比一般女子要高,你當(dāng)真看清楚了?”
謝憐道:“看清楚了,不會有錯。所以我在想,那會不會就是半月國師?!?/p>
當(dāng)時他說這兩人絕不是普通人,是因為他們步法輕盈奇異,絕非凡人所能做到,并未往妖邪方面聯(lián)系,現(xiàn)在卻不能不往這個方向考慮了。思索片刻,南風(fēng)道:“有可能。但是她身邊還有一名黑衣人同行,那又會是誰?”
謝憐道:“難說,不過,那人走的比她更快,本領(lǐng)絕不在她之下,總歸不會是她的獵物。上司,朋友,下屬,必然占一位。”
扶搖道:“有沒有可能是妖道雙師的另一位,芳心國師?”
謝憐道:“這個吧,我想,妖道雙師之所以被并稱,只是因為傳聞中他們做的事情性質(zhì)差不多,都很惡劣,就放一起來,湊個雙數(shù)好記,就像什么飛升四景、鬼界四害之類的。不夠四個也要湊足四個。”
聽到這一句,三郎又哈哈笑出了聲,謝憐看他,他道:“沒事,我只是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你繼續(xù)說?!?/p>
謝憐便繼續(xù)說了:“實際上他們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這芳心國師我略有耳聞,他是永安國的國師,出世時間上似乎和這位半月國師隔了幾百年?!?/p>
扶搖似乎感到不可理喻,道:“你不知鬼界四害,卻知道人間永安國的芳心國師?”
謝憐道:“有時候收破爛路過的話,就會稍微了解一點了。我又不到鬼界去收破爛,當(dāng)然了解不到他們?!?/p>
這時,洞外風(fēng)聲弱了一點兒。南風(fēng)站到稍外處,拍了拍這巖石,檢查它的材質(zhì),凝神片刻,低頭道:“這巖石是為何會被挖出這樣一個洞來?”
他大概是覺得這里出現(xiàn)一塊這樣的巖石十分可疑。這個謝憐倒是不奇怪,道:“這樣挖洞的巖石不在少數(shù)。以前的半月國人,為了在外放牧趕不及回家時能躲避風(fēng)沙,或者臨時過夜,偶爾會這樣在巖石上挖一個洞。有的洞不是挖的,是炸開的?!?/p>
南風(fēng)疑惑道:“荒漠里怎么放牧?!?/p>
謝憐笑了,道:“兩百年前,這里可不全是荒漠啊,也是有一片綠洲的?!?/p>
這時,三郎道:“哥哥?!?/p>
謝憐回頭道:“怎么了?”
三郎指了指,道:“你坐的那塊石頭上,似乎寫了字?!?/p>
“什么?”謝憐先是低頭,然后起身,這才發(fā)現(xiàn),他坐的地方,乃是一塊石板。擦擦灰塵,那石板之上,果然有字,只是刻得比較淺,字跡并不十分明顯。石板還有一半被埋在沙里,字跡一路向上延伸,隱沒在黑暗中。
既然有字,那定是要看看的了。謝憐道:“我法力不多了,你們誰托個掌心焰,幫我照亮一下,多謝啦?!?/p>
南風(fēng)便打了個響指,霎時,掌心托出了一團火焰。謝憐無意間看了一眼三郎,他也不驚訝,畢竟連縮地千里都看過了,謝憐覺得,無論雙方今后對彼此展現(xiàn)什么,都不會有任何驚訝了。南風(fēng)把手掌移到謝憐指的地方,火焰照亮了石板上刻著的文字。那文字十分古怪,仿佛幼兒隨手的亂涂亂畫,微微傾斜,南風(fēng)道:“這寫的是什么東西?”
三郎道:“自然是半月國的文字了?!?/p>
謝憐道:“南風(fēng)怕是問寫的什么意思。我看看?!?/p>
他一路清理了石板上的沙石,來到了最上面的一排,這幾個字元特別大,似乎是題目。而這幾個符號,在石板上反復(fù)出現(xiàn)。扶搖也在一旁托起了一道掌心焰,道:“你會看半月文?”
謝憐道:“實不相瞞,我在半月國收過破爛?!?/p>
“……”
謝憐感覺到一陣沉默,抬頭,道:“怎么了嗎?”
“沒怎么?!狈鰮u哼道:“只是好奇,你還在多少個地方收過破爛。”
謝憐笑了笑,低頭繼續(xù)看。須臾,他忽然說了兩個字:
“將軍?!?/p>
南風(fēng)與扶搖同時道:“什么?”
謝憐抬頭,道:“我說,這個石板,最上面寫的這幾個字,是‘將軍’?!鳖D了頓,又道,“不過,‘將軍’后面還有一個字元。但是,最后這個字元的意思,我不是很確定?!?/p>
南風(fēng)似乎松了口氣,道:“那你再看看好了?!?/p>
謝憐一點頭,南風(fēng)托著那團掌心焰,手稍稍又往前挪了一點。這一挪,謝憐忽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視線的邊緣,好像多出了什么東西。
他雙手按在刻滿文字的石板上,緩緩抬頭。
只見石板上方,幽幽的火焰,照出了黑暗中一張肌肉僵硬的人臉。這張臉,兩個眼珠子往下看著,正在盯著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尖叫起來的不是他們,而是那張肌肉僵硬的人臉。
南風(fēng)另一只手也托起了掌心焰,雙手火焰猛地躥起老高,終于把整個巖洞的內(nèi)部都照亮了。
方才那火焰照出來的,是一個一直藏在黑暗中的人,此刻他連滾帶爬往一旁退去,縮到巖洞深處的邊緣,而那邊緣竟是早已經(jīng)縮了七八個人,抱成一團,瑟瑟發(fā)抖。
南風(fēng)喝道:“你們是什么人?!”
這一聲喝灌得整個巖洞內(nèi)在嗡嗡作響,謝憐原本就被方才那陣尖叫震得雙耳之中隱隱發(fā)疼,此時不得已捂了捂耳朵。風(fēng)沙太大,噪音蓋耳,他們說話低聲一點都要聽不清彼此,而進洞之后,先開始討論那半月國師,后來又聚精會神解讀這石板,竟是一直沒覺察這洞里還一聲不吭地躲著其他人。那七八人哆哆嗦嗦,半晌,一名五十歲左右的老者才道:“我們是過路的商隊,普通的商人,我姓鄭。風(fēng)沙太大,走不了,就在這兒避風(fēng)?!?/p>
他是這群人中最鎮(zhèn)定的一個,看起來應(yīng)當(dāng)是為首者。南風(fēng)又道:“既是普通的過路商人,為何鬼鬼祟祟躲藏在此?”
那鄭姓老者剛要說話,他身邊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便大聲道:“我們本來也不是鬼鬼祟祟的,你們突然沖進來,誰知道你們是好是壞?后來隱隱約約聽你們一直說,什么半月國師,什么鬼界,手里還會憑空放火,我們還以為你們是那半月士兵,出來巡邏抓人吃了,哪里還敢出聲?”
那老者似是怕他言語沖撞,惹怒了對方,道:“天生,別亂說話。”
那少年濃眉大眼,生得虎頭虎腦的,被長輩一說,當(dāng)即住口。謝憐耳朵終于不痛了,放下手,和顏悅色地道:“誤會一場。誤會一場。大家都不必緊張,都放輕松一些?!?/p>
頓了頓,他才接著道:“我們當(dāng)然不是什么半月士兵了。在下是一間道觀的觀主,這幾位都是我觀內(nèi)的……人,學(xué)的都是奇門遁甲之術(shù)。你們是普通商人,我們也只是普通道人,并無惡意,只是同為避風(fēng)人,又恰好進了同一個巖洞罷了。”
他語音溫和,如此慢吞吞道來,頗能安撫人的情緒。反復(fù)解釋和保證后,一眾商人的神情這才緩和下來。
誰知,三郎忽然笑道:“哪里,我瞧這幾位商人可不普通,謙虛了。”
眾人不解,望他。三郎道:“半月關(guān)不是‘每逢過關(guān),失蹤過半’嗎。明知有此傳聞,還敢從這里過,也算得十分有膽量了。如何能說普通?”
聞言,鄭老伯道:“這位少年人,這可不一定。其實,也有一些商隊從這里過,走得平平安安的。”
三郎道:“哦?”
鄭老伯道:“只要找對人帶路,不要誤入以前半月國的領(lǐng)地就行了。所以,我們這次過關(guān),特地找了一位本地人帶路。”
那少年天生道:“是??!還是要看帶路人。這一路上多虧了阿昭哥。他帶我們避開了好多流沙,之前一看起風(fēng),趕緊帶我們找地方躲了,不然現(xiàn)在說不定咱們就被沙子給活埋了?!?/p>
謝憐看了一眼,給他們帶路的那位阿昭十分年輕,約二十來歲,生得一副俊秀木訥的面孔,被大家夸也沒什么表示,只悶頭道:“這沒什么,都是職責(zé)所在。希望這風(fēng)過去了,大家的駱駝和貨也都沒事?!?/p>
“一定沒事的!”
這群商人態(tài)度十分樂觀,謝憐卻總覺得,事情沒有他們想的這么簡單。
如果不誤入半月國遺地就不會有問題,那難道以往那些“失蹤過半”的商隊,全都是自己不信邪執(zhí)意送死?一支兩支執(zhí)意送死也就罷了,可有了先前的慘例,后來人又如何會頻頻犯險?
他想了想,低聲對南風(fēng)扶搖道:“事發(fā)突然,等這陣風(fēng)沙過了,我們先確保這些人安全離開,再去半月國故地一探究竟?!?/p>
南風(fēng)與扶搖自然是不會反對。于是,謝憐繼續(xù)低頭看那石板上的文字。他方才認(rèn)出了“將軍”兩個字元,可那是因為這個詞使用的還算多,而他到半月國,已經(jīng)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就算當(dāng)時學(xué)得熟了,過了兩百年,什么都會忘個精光了,如今要突然重拾,還真需要一點時間和耐心。這時,一旁三郎道:“將軍冢?!?/p>
他一說,謝憐便記起來了。最后這個字元,不正是“冢、墓、穴”的意思嗎?
他回頭道:“三郎,你也會半月文?”
三郎笑道:“不多。興趣使然,認(rèn)識幾個?!?/p>
謝憐已經(jīng)習(xí)慣他這么說了。“?!边@個字眼又不是什么常用詞,若真的只是“認(rèn)識幾個”,如何會剛好識得這一個?他既然說“不多”,那意思就等同于“盡管問”,當(dāng)即莞爾道:“好極了。說不定你認(rèn)識的那幾個,剛好是我不認(rèn)識的那幾個。你過來,我們一起看?!?/p>
他輕輕招手,三郎便過去了。南風(fēng)和扶搖在一旁托著掌心焰,為他們兩人照亮。謝憐的手指慢慢拂過碑上文字,和三郎一起低聲討論,輕聲識讀,讀著讀著,目光越來越奇,最終又漸漸沉淀。商隊中那名少年天生畢竟年輕,年輕人就是好奇,加上方才雙方隨意扯了幾句,他就當(dāng)混熟了,問道:“幾位哥哥,這石板子上到底寫的是什么?”
謝憐回過神來,回答道:“這石板是一塊碑,碑上寫的,是一位將軍的生平?!?/p>
天生道:“半月國的將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