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道:“不,是一位中原的將軍。”
南風(fēng)疑道:“中原的將軍?那為什么半月國的人會為他立冢?不是說兩國大小戰(zhàn)事不斷嗎?”
三郎道:“這位將軍很是奇特。雖然石板上通篇稱他為將軍,但其實,他只是一名校尉。并且,一開始,他統(tǒng)領(lǐng)百人,后來,他統(tǒng)領(lǐng)七十人,再后來,他統(tǒng)領(lǐng)五十人?!?/p>
“……”
“總而言之,一路被貶?!?/p>
這種一貶再貶,貶無可貶的經(jīng)歷,實在是非常熟悉,謝憐感覺有兩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假裝沒注意到,繼續(xù)識讀那石板上的文字。這時,聽天生不解道:“怎么做官還有這樣越做越低的?只要沒犯什么大錯,就算不會升,也不會降吧。是要多失敗才能做成這樣?”
“……”
謝憐右手成拳,放到嘴前,輕咳一聲,嚴(yán)肅地道:“這位小朋友,這官越做越低的事,也是常有的。”
“?。俊?/p>
三郎笑了一聲,道:“的確,常有?!?/p>
頓了頓,他繼續(xù)道:“這位校尉之所以越做越低,并非是因為他武力不濟,不配其職,而是因為兩國關(guān)系不善,可他在戰(zhàn)場之上,非但總是毫無建樹,反而多番礙事。”
南風(fēng)道:“什么叫礙事?”
三郎道:“非但阻攔對方殺害己方百姓,也阻攔己方殺害對方百姓。阻攔一次就降一級?!?/p>
他悠悠道來,那七八個商人也漸漸坐攏,就當(dāng)是聽他講故事了,聽得還算投入,邊聽邊發(fā)表意見。天生道:“我感覺這位校尉沒有錯???士兵打仗也就罷了,不讓隨便殺百姓,這沒問題吧?”
“雖然身為一國士兵這么做是挺瞎好心的,不大合適,但大體來說,沒什么錯吧?!?/p>
“是啊,畢竟是救人,又不是害人?!?/p>
謝憐聽了,微微一笑。
面前這群商人,既不是居住在邊境一帶的百姓,也不是兩百年前的古人。如今,半月國已灰飛煙滅,眾人再提起,自然可以輕描淡寫,甚至贊美幾句。就算不贊同,大概也能理解??稍诋?dāng)年,這種行為得到的評價,絕對不是輕飄飄的一句“瞎好心”能一言蔽之的。
一群人中,只有那阿昭大概因為是本地人,更了解一些,道:“當(dāng)今是當(dāng)今,兩百年前是兩百年前。那時候兩國雙方仇恨有多深重,完全不是今人能想像的。這位校尉只是被貶職,已經(jīng)是運氣很好的了。”
扶搖則是嗤了一聲,道:“可笑至極?!?/p>
謝憐差不多能猜到他要說什么了,揉了揉眉心。果然,火光之下,照出扶搖那郁郁的眉眼,他道:“在其位則謀其職,這人既然做了士兵,就該時刻牢記著保衛(wèi)自己的國家,在前線奮勇殺敵。兩國交兵,殺傷再所難免,如此婦人之仁,只會讓己方戰(zhàn)友對他厭憎,敵方將士覺得他滑稽可笑。并不會有任何人感謝他?!?/p>
他這番話,也是極有道理,因此巖洞內(nèi)一片沉默。扶搖又淡淡地道:“到最后,這種人就只有一個下場——死。不是死在戰(zhàn)場之上,就是死在自己人手上?!?/p>
無言片刻,謝憐打破了沉默,道:“你猜得挺準(zhǔn)。最后他的確是死在了戰(zhàn)場之上?!?/p>
天生驚道:“啊!怎么死的?”
醞釀片刻,謝憐還是開口說了:“上面說,是有一次雙方交戰(zhàn)時,打著打著,靴帶沒系緊,踩著了,摔了一跤……”
洞內(nèi)眾人原本以為這將軍一定死得無比悲壯,聞言都是一愣,均心想這是個什么死法?笑聲噴出:“哈哈哈哈哈哈……”
“……就被雙方殺紅了眼的士兵亂刀砍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很好笑嗎?”
謝憐也道:“咳。是啊,挺慘的。大家同情一點,不要笑嘛。既是在人家的碑冢里,給他一點面子嘛。”
天生忙道:“我沒有惡意的!不過,這也太……有點……哈哈……”
謝憐沒辦法,因為他讀到這里的時候,也有點想笑,只好不提,繼續(xù)識讀下去,翻譯出來,道:“總而言之,雖然這位校尉在軍隊中口碑不佳,但邊境之地的半月國國民和中原人民,有些受過他的照顧,便稱其為‘將軍’,為他在這里修了一個簡單的石冢,立了一塊石板紀(jì)念他?!?/p>
三郎接著他道:“閑暇的時候來這里放羊,也割一點新鮮的草供給他?!?/p>
謝憐莫名其妙道:“???為什么要割草供他?人家又不是羊?!?/p>
三郎嘻嘻笑道:“后面這句我瞎編?!?/p>
謝憐一看,還真是,石板后面已經(jīng)沒有了,哭笑不得,道:“你怎么這么頑皮?”
三郎吐了一下舌頭,兩人正笑著,突然,有人驚叫道:“這是什么?。?!”
這一叫,在整個巖洞里顯得極為尖銳,嗡嗡作響,使人毛骨悚然。謝憐朝尖叫發(fā)出的地方望去,道:“怎么了!”
原先在那里坐著的人連滾帶爬逃了開來,驚恐萬狀道:“蛇!”
南風(fēng)與扶搖調(diào)轉(zhuǎn)手臂方向,兩道掌心焰遠遠照亮了那一處的地面。沙土之上,赫然盤著一條色澤艷麗的長蛇!
眾人都慌了:“怎么會有蛇?!”
“這……這蛇怎么一點兒聲音都不發(fā)出來,根本不知道這里什么時候爬進來一條!”
那蛇被火光一照,蛇身上揚,似乎極為警惕,隨時準(zhǔn)備暴起攻擊。南風(fēng)正要一道掌心焰劈過去,卻見一人慢悠悠走了過去,隨手一捉,便把那蛇的七寸捏住了,左手提起來,一邊舉在眼前觀察,一邊道:“沙漠里有蛇,豈非是常事?”
這般大膽,肆無忌憚的,自然是三郎了。所謂打蛇打七寸,這蛇若是被捏死了七寸,毒牙再狠,它也厲害不起來。那蛇尾巴在他左手手臂上軟綿綿地纏了好幾纏,此刻距離近了,謝憐定睛一看,那蛇的蛇皮似乎是半透明的,能看到里面鮮艷的紫紅色,紫紅色里還摻著絲絲縷縷的黑色,令人聯(lián)想到內(nèi)臟的顏色,甚為不舒服,而那蛇尾,居然是肉色的,并且一節(jié)一節(jié),看起來仿佛是生了一層一層的硬殼,不像是蛇尾,倒像是一條蝎子的尾巴。
看清了這一節(jié),謝憐神色驟變,道:“當(dāng)心它的尾巴!”
話音未落,那蛇的糾纏的尾巴忽然之間松開了三郎的手臂,尾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蛇頭,往后一彈,猛地一刺!
那尾巴刺勢極猛,三郎卻是右手倏出,隨手一捉,便把那尾巴也輕松捉住了。他將這尾巴捏住,像拿著什么好玩兒的東西,拿給謝憐看,笑道:“這尾巴生得有意思?!?/p>
只見這蛇的尾巴尖尖之末,竟是生著一根肉紅色的刺。謝憐松了口氣,道:“沒扎中就好。果然是蝎尾蛇?!?/p>
南風(fēng)與扶搖也過來看那蛇,道:“蝎尾蛇?”
謝憐道:“不錯。是半月國一種特有的毒物,數(shù)量還算稀少,我從沒見到過,但也聽說過它。身似蛇,尾似蝎,毒性卻比這兩者加起來還猛烈,不管是被它的毒牙咬中了,還是被它的毒尾扎中了,都……”
說到這里,他就看見三郎把那蛇盤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折騰,時而拉長,時而壓短,時而當(dāng)成毛巾擰,就差把它打個蝴蝶結(jié)了,無言片刻,溫聲勸道:“三郎,別玩兒它了,很危險的。”
三郎卻笑道:“沒事。哥哥不用擔(dān)心。這蝎尾蛇可是半月國師的圖騰,機會難得,當(dāng)然要看個仔細。”
謝憐一怔,道:“半月國師的圖騰?”
三郎道:“正是。據(jù)說那半月國師,正是因為能操縱這種蝎尾蛇,半月人才認(rèn)為她法力無邊,拜她為國師?!?/p>
一聽到“操縱”二字,謝憐便覺不妙,心想,這但凡說到“操縱”,那可從來都是一大群一大片的,立即道:“大家現(xiàn)在趕緊先出去,這蝎尾蛇怕是不止一條……”
他一句沒說完,就聽一聲慘叫:“?。。。 ?/p>
數(shù)人紛紛驚叫道:“蛇!”“好多蛇!”“這里也有!”
黑暗之中,竟是無聲無息地爬出了七、八條紫紅色的蝎尾蛇。它們來得極為突然,根本不知是從哪個洞里爬出來的,它們也不攻擊,就靜悄悄地盯著這群人,仿佛在審視這什么。這蛇爬行和攻擊都無聲無息,連一般毒蛇吐信子時的“嘶嘶”聲都沒有,實在是危險至極。南風(fēng)與扶搖兩團掌心焰打了過去,一大團烈火在巖洞內(nèi)爆開,謝憐道:“出去!”
眾人哪里還敢在洞里停留,忙不迭逃了出去。好在天色微暮,那道龍卷風(fēng)早已遠去,外面風(fēng)沙也小了不少。一行人往開闊地帶撤去,跑著跑著,謝憐正在想這真是說什來什么,天生扶著的那鄭老伯忽然倒下了。謝憐搶上前去,道:“怎么了?”
那鄭老伯滿臉痛苦之色,顫顫巍巍舉起了手。謝憐捉住他手一看,心下一沉,只見他虎口一處呈紫紅之色,腫的老高,腫脹處勉強能看見一個極細的小洞,這么小一個傷口,怕是被扎中了一時半會兒也覺察不了,立刻道:“大家快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傷口,萬一有趕緊用繩子扎?。 痹俜^他手腕一看經(jīng)脈,有一條肉眼可見的紫紅之色正順著他的經(jīng)脈往上爬。謝憐心想這蛇毒好生厲害,正要解下若邪,卻見阿昭撕下布條往那老人小臂中央一扎,扎得死緊,阻絕了毒血倒流流上心臟。他動作迅速無比,謝憐暗暗一贊,一抬頭,不消他多說,南風(fēng)已取出一只藥瓶,倒出一粒藥丸,謝憐給那老者服下,天生慌得大叫:“伯伯,你沒事吧?!阿昭哥,伯伯不會死吧?!”
阿昭搖了搖頭,道:“被蝎尾蛇咬中,兩個時辰之內(nèi),必死無疑?!?/p>
天生一怔,道:“那……那怎么辦啊?”
鄭老伯是商隊首領(lǐng),眾商人也急道:“這位小兄弟不是給他吃了藥嗎?”
南風(fēng)道:“我給他吃的也不是解藥,臨時續(xù)命的。最多幫他把兩個時辰拖延到十二個時辰?!?/p>
眾商人都是一片忙亂:“只有十二個時辰?”“這么說,豈不是就只能這樣等死了?”“這毒沒救了嗎?”
這時,三郎卻慢慢走了上來,道:“有救?!?/p>
眾人紛紛望向他。天生一喜,轉(zhuǎn)頭道:“昭哥,有救你怎么不早說,嚇?biāo)牢伊?!?/p>
阿昭卻是不說話,無聲地?fù)u了一下頭。三郎道:“他當(dāng)然不好說。如果中毒的人有救,別的人卻可能沒救,怎么說?”
謝憐道:“三郎,怎么說?”
三郎道:“哥哥,你可知這蝎尾蛇的來歷?”
原來,傳說,在數(shù)百年前,半月國有一位國主,進深山打獵,無意間抓住了兩只毒物所化的妖精,一只毒蛇精和一只蝎子精。
這兩只毒物在深山修煉,不問世事,從未害人,但半月國主以它們是毒物、遲早會害人為由,要將他們殺死。兩只妖精苦苦哀求國主放它們一條生路,國主卻是生性殘暴且荒淫,強迫兩只妖精在他和一眾大臣面前交尾,供他們在宴會上飲酒取樂。而宴會結(jié)束后,國主還是將兩只毒物殺死了。
唯有王后于心不忍,又不敢違逆國主,便摘下了一片香草葉子,拋了過去,蓋在兩只毒物的尸體身上。
毒蛇與蝎子化為邪物,十分怨恨,詛咒它們交尾后生下的后代將永遠留在此地,殺害半月國的人民。因此,蝎尾蛇只在半月國一帶出沒,而一旦被它們咬中或刺中,毒發(fā)迅猛,死狀凄慘。然而,因王后那一葉之仁,當(dāng)日王后用來拋過去遮蓋它們的香草葉子是可以解這種毒的。
言罷,三郎道:“那種香草叫做善月草,也只生長在半月國故國境內(nèi)?!?/p>
眾商人聽說了,紛紛道:“這……這種神話傳說,當(dāng)真能信嗎?”
“這位小兄弟,人命關(guān)天,你莫要同我們開玩笑呀!”
三郎但笑不語,給謝憐講完了便不多說了。天生則向那阿昭求證道:“昭哥,這位紅衣服的哥哥說的是真的嗎?”
沉吟片刻,阿昭道:“神話傳說,真假不知。但是,半月國境內(nèi),的確生長著善月草。而善月草,的確可以解蝎尾蛇的毒?!?/p>
謝憐緩緩地道:“也就是說,被蝎尾蛇咬中的人,只有一線生機。而這一線生機,要到半月國故地里才能獲???”
難怪有許多路過的商隊和旅人,明知“每逢過關(guān),失蹤過半”,也還會闖入半月國的故地了。
并不是因為他們一心造作非要往死里去,而是因為,他們有不得已要進去的理由。若是這一帶有許許多多的蝎尾蛇出沒,過路的商隊,難免被咬中。而被咬中了之后,就非得去半月國故地去取解藥不可了。
蝎尾蛇既是半月妖道的圖騰,又可以為她所操縱,那這蝎尾蛇的出現(xiàn),便絕對不是巧合。光靠他們幾個,怕是保護不過來這么多人。也不知會不會出現(xiàn)更多蝎尾蛇,為防止這些人出了什么萬一,謝憐并起二指,抵在太陽穴上,運轉(zhuǎn)通靈陣,想看看能不能厚著臉皮再借幾個小神官來。誰知,運轉(zhuǎn)不成,杳無音信。
他放下手,感到奇怪,心道:“我法力沒這么快用光吧?早上算過,分明還剩下一點兒?!彪S即轉(zhuǎn)向南風(fēng)與扶搖:“你們誰試著進一下通靈陣?我這邊進去不了?!?/p>
片刻之后,那兩人俱是神色凝重,南風(fēng)道:“我也進去不了。”
總不可能是因為風(fēng)沙太大了,所以進不去了。在一些邪氣沖天的地方,部分神官的法力會受到影響,暫時被削弱或者阻隔??峙卢F(xiàn)在,他們就是遇到這樣的情況了。
謝憐在原地來回踱了一陣,一抬頭,道:“可能是因為,這里離半月古國太近了……”正在此時,他眼角忽然瞥見了一抹異常刺眼的紅色。
南風(fēng)與扶搖在這邊試著進入通靈陣,別的商人都在忙不迭檢查身上可有細小的傷口,只有那少年天生,只顧抱著鄭老伯著急,渾然沒覺察,有一只紫紅色的蝎尾蛇正無聲無息地順著他的脊背爬了上去。
而它盤在天生肩頭,獠牙對準(zhǔn)的,卻不是這少年的脖子,而是漫不經(jīng)心站在一旁的三郎的手臂。
蛇身后揚,突出!
在那獠牙即將刺中三郎的前一刻,謝憐一手探出,精準(zhǔn)無比地掐住了它的七寸。
以他的手勁,這一掐可以原本直接將這蛇的七寸掐爆,炸它個肝腦飛濺,然而他不知這蛇的血肉是否也帶毒素,不敢妄動,緊接著便去掐它的蛇尾。誰知,那蛇身滑溜滑溜的極為難捉,謝憐一捏,只覺一條圓圓軟軟的冰冷東西從指縫間溜走,下一刻,手背便傳來一陣針刺般的劇痛。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支持O(∩_∩)O
這是3合1,今晚沒了哈。
但是明天還是照樣20:00更新,時間不改哈。
順便:蛇和蝎子的后代是死后生的!
以及,妖精我們不考慮生殖隔離!這文是高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