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裴軒回府衙時,段臨舟已經(jīng)睡下了,他草草梳洗一番,換了身衣服,才上了床。他一靠近段臨舟,段臨舟便醒了,睡意惺忪地問道:“事情辦完了?”
穆裴軒一展臂,就將段臨舟摟入懷中,在他脖頸間深深地吸了口氣,答道:“辦完了?!?
段臨舟被他小狗似的動作弄得發(fā)癢,含糊地笑了聲,蹭了蹭他的面頰,自他來阜州之后,穆裴軒夜里都要摟著他才肯睡覺。
穆裴軒說:“我把趙謙侯殺了?!?
“嗯,”段臨舟說,“殺了就殺了,”他伸手撫著穆裴軒的后背,少年人火氣旺,又是剛沖得熱水澡,結(jié)實的身軀熱騰騰的,不似他,床上暖過了,夜里還要抱著湯婆子才睡得熱乎。穆裴軒被摸得渾身都放松了下來,將段臨舟的腳夾在腿肚子里,段臨舟瞇了瞇眼睛,說,“不用擔心,朝廷無暇問責你,也不敢問責你?!?
穆裴軒:“嗯?”
段臨舟這才想起二人自分別后,他還沒有將梁都發(fā)生的事情告訴穆裴軒,便道:“端王死了,秦鳳遠在京外得到消息,就跑了?!?
穆裴軒微微一驚,說:“端王死了?”
段臨舟說:“在詔獄中自戕?!?
穆裴軒思索須臾,慢慢道:“端王一死,梁都就亂了。”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段臨舟輕聲說:“正是如此,梁都的士子日日鬧著,錦衣衛(wèi)鎮(zhèn)壓不過來,江州宣王,玉州信王相繼揮兵直逼梁都,北邊又有胡人肆虐,梁都焉有余力管一個內(nèi)侍是怎么死的,即便是知道怎么死的,也只能咽下?!?
朝廷還要仰賴南軍鎮(zhèn)壓叛賊,一旦將穆裴軒逼得反了,梁都處境更是艱難。
穆裴軒心中自是也明白,他睜開眼望著床帳,道:“我少時也見過端王,若是先帝將帝位傳給他,說不定今日大梁又是另一番景象?!?
可惜端王性子淡泊,不慕權(quán)勢,只安于做個閑王。
段臨舟卻是一笑,說:“我倒不這么認為,”二人頭挨著頭,一起躺著,段臨舟慢慢道,“大梁已經(jīng)不是二十年前的大梁了。先帝在位十載,不理朝政,大興土木,修宮殿,建道觀,哪一樣花的不是這上上下下的官吏搜刮的民脂民膏?”
“這還只是他們呈上去的,”段臨舟說,“他們自己昧下的,更不知多少?!?
“上行下效,帝王修道觀,官員爭相效仿,你見過那些數(shù)九寒冬去服徭役的百姓嗎?”段臨舟有些唏噓,道,“我當年行商過良州,良州知州為遙賀天子壽辰,修道觀供奉長生祿位,花費不知凡幾,我聽聞那一年服徭役的壯丁十去八九,都埋在了道觀底下。”
穆裴軒偏頭看著段臨舟,段臨舟搖搖頭,道:“我父親和我說過,他年輕時,有幾年朝廷賦稅低,便是商稅也低了,后來一年高過一年,許多小的商販無力承擔,便都干不下去了。商人尚且如此,尋常百姓更是無力生存,他們活不下去,怎會不反?”
“今日便是沒有劉子異,他日也會有趙子異,王子異?!?
這些話穆裴軒從來不曾聽過,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長在瑞州府城,目之所見,俱是富貴錦繡,即便是有自己的食邑,穆裴軒也鮮少過問。自小到大,穆裴軒覺得拮據(jù)之時,不過是軍餉難撥,為此,這幾年他自己的私庫掏得七七八八,卻也從來沒有垂眼看一看轄下的百姓。
段臨舟見他聽得認真,心中微動,輕輕笑了笑,道:“人說欲壑難填,我有時倒覺得,這些小老百姓最是好滿足。”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穆裴軒看向段臨舟,段臨舟說:“前年瑞州遭遇二十年來最嚴重的水災(zāi),為何瑞州不曾民變?年前的雪災(zāi),豐州隴州幾地卻嚴重至此?期間縱然有反賊生事,可若是百姓能活下去,又有誰愿意冒著誅九族的重罪去造反?”
穆裴軒經(jīng)他這么一點,自是想起這二州的知州有多混賬,何止是這二人?穆裴軒幾年前去過梁都,梁都的紙醉金迷,奢靡浮華讓他至今記憶猶新。
半晌,穆裴軒道:“皇帝年紀太小了?!?
皇帝年幼,即便是除了林相,他又將如何執(zhí)掌權(quán)柄?可若是幼帝退位,又該由誰登上帝位?
這個想法太過危險,穆裴軒沒有再想,段臨舟也默契地轉(zhuǎn)開了話題。
過了一會兒,穆裴軒突然想起瑞州水患,他大哥所提過的賑災(zāi)銀,下意識地開口叫了句:“段臨舟——”
段臨舟:“嗯?”
穆裴軒盯著段臨舟看了片刻,卻不知如何開口,段臨舟為何那時會插手此事,畢竟稍有不慎,他面臨的就是安南侯府和朝廷的發(fā)難,后來更以此為契機嫁給了他。
穆裴軒想,段臨舟還有很多事情瞞著他。
穆裴軒猶豫了許久,卻沒有問出口,再等等吧,等段臨舟親自告訴他。
穆裴軒說:“沒什么,睡吧。”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段臨舟不疑有他,應(yīng)了聲。
此后數(shù)日,穆裴軒和叛賊之間發(fā)生了數(shù)次交鋒,雙方均在試探,仿佛醞釀著一場暴風(fēng)雨。
豐啟二年三月初二,據(jù)《豐州志》記載,靖南郡王穆裴軒率軍夤夜出城,于四更時分奇襲叛軍大營,殲敵三千,大捷。
這是南軍守阜州以來,轉(zhuǎn)守為攻的第一戰(zhàn),亦是一場大捷,如初升的朝陽,拂散了長期以來籠罩在阜州和南軍頭上的陰霾。
周庭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臉頰,大呼過癮,揚眉吐氣。這段時間以來,城中的時疫,短缺的糧草,醫(yī)藥,城外叛軍的騷擾,無不讓他們焦頭爛額,憋屈不已。
周庭都沒有想到穆裴軒竟敢在此時奇襲叛軍大營。
畢竟除了他帶黑甲鐵騎入城那一戰(zhàn),因著穆裴之感染時疫,穆裴軒也多以防守為主,沒想到,他會突然襲擊叛軍。周庭沒有想到,孫青一干人等自也不曾防備,又正是四更天,叛軍稀稀拉拉地準備燒火,就被摸黑而入的南軍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若非孫青反應(yīng)快,他麾下叛軍也算訓(xùn)練有素,戰(zhàn)果只會更豐。
墻上懸掛著地形圖,帳中是周庭,徐英等南軍將領(lǐng),周自瑾也跟在穆裴軒身旁。
年輕的主帥已經(jīng)脫了甲胄,長發(fā)高束,一身玄色窄袖勁裝,面容沉靜冷靜,卻自有一番讓人信服的氣度。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徐英說:“他們以為我們會被城中時疫困住,不敢輕舉妄動。”
另一個中年將領(lǐng)道:“如今他們退了三十里,我們下一步該如何?”
穆裴軒伸手指向地圖,道:“叛軍根基在安陽,孫青在三十里外,我們就將他們一步一步逼回安陽?!?
周庭道:“叱羅人的那支騎兵不好相與——”
穆裴軒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對上,周庭是朝廷遣來的指揮使,亦是梁都用來轄制安南侯府的。安南侯府卻對朝廷全然隱瞞了黑甲鐵騎,甚至將之隱藏,儼然成了安南侯府的私兵,一旦周庭將此事上報梁都,梁都必定追究。
穆裴軒雖是郡王,卻也是周庭手下僉事,二人共事多年,鮮有齟齬,私交甚篤,堪稱忘年交。
過了片刻,穆裴軒說:“騎兵交給付岳?!?
付岳正是黑甲鐵騎的統(tǒng)帥。
商量罷,將領(lǐng)陸續(xù)退出了營帳,穆裴軒開了口:“周叔?!?
周庭腳步微頓。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不多時,帳中只剩了穆裴軒和周庭二人,周庭回過身,看著穆裴軒,沉著臉,說:“老子就不該承你這聲叔?!?
穆裴軒說:“周叔,您若想將黑甲鐵騎一事上報梁都,我沒有怨言,只是想請您等此間事了再給梁都遞折子?!?
周庭說:“你知不知道你們安南侯府這是欺君!若是被別人拿著了這個把柄——”
“周叔,”穆裴軒打斷他,“安南侯府世代戍守邊南,對陛下,對大梁忠心耿耿,從未有過二心,可我父親因何而死,您難道不知?”
周庭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