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投鼠忌器,喘著氣依言退離數(shù)步,生怕那利刃劃傷雪霏。
崔越鵬眼見有用,暗暗慶幸早前幾日把江初照這妹妹抓來備著,否則整個營怕是沒人能制住這頭猛虎,說到妹妹……他陰狠一笑,問那個蒼白憔悴的小姑娘:“丫頭,當著朝廷命官可不能撒謊啊,你說說,這江初照真是你"哥哥"么?”
雪霏看起來精神很差,只略略瞧了眼江初照,又垂下眸,很輕地道:“不是?!?/p>
看來這丫頭知道厲害,欺君之罪按律要誅連九族、凌遲處死,小丫頭怕疼也怕死,自然是指認江初照,借此減刑避禍了。崔越鵬想著,露出勝利的笑容,再問:“既不是"哥哥",那就是"姐姐"了?你別怕,這里人人都能看出你是被他逼的,你給這位大人說說……”
“江大人是我夫君?!?/p>
雪霏清亮篤定的嗓音讓在場眾人聽得分明,包括江初照在內(nèi),所有人都對這句話震驚不已。雪霏接著道:“我倆雖未成婚,那是因為他自認身在軍旅、生死無常,一直不肯娶我,也不占我清白,只以兄妹相稱,盼我另覓良緣,可我只認定他……”
她咬牙看向那些逼江大人脫衣自證的虎豹豺狼,忿忿續(xù)道:“江大人是頂天立地的男兒,豈容你們這些含血噴人的鼠輩妄議?!彼f著,神色凄清卻堅毅地迎視江初照,柔聲道:“江大人,雪霏寧死也不教人毀你清譽?!闭f完竟往那明晃晃的劍刃撞去。
江初照大驚,箭步上前欲攔,眼見不及抓她,遂徒手握住離自己更近的劍鋒,只覺掌心劇痛,運氣隔開那利刃,雪霏脖頸已是鮮血直流。他又驚又怒,一手抄起雪霏纖腰,另一掌同時落在挾持者身上,帶著她縱身一躍,退出數(shù)丈遠。
“雪霏!”他眼見出血雖多,卻不是噴濺而出,慌忙自腰間取出谷競川當日所贈藥粉,不顧自己掌心鮮血直冒,將一瓶藥粉盡數(shù)撒在雪霏的創(chuàng)口,又撕下衣衫幫她包扎止血。
所有人都傻了,沒見過血的高達更是啊呦一聲,幾乎嚇暈過去,一旁的洪茂松趕緊搶上前,這才穩(wěn)住老爺子。
崔越鵬一眾登時駭?shù)檬肿銦o措──
他們只是想揭了江初照身份,把他拉下來報復,沒敢真的傷害平民百姓,哪怕這幾日關著小姑娘,該吃該喝也都有,一根毫毛沒動她,這會她卻自己朝劍上撞了個大口子,是她弄的!跟他們可沒有關系……想著要是出了人命,依將軍的性子,恐怕會讓他們?nèi)o這姑娘抵命,個個都臉色發(fā)白地慌了手腳。
江初照看著雪霏奄奄一息的蒼白小臉,既恨且憤,當即拔出配劍,劍鋒寒光直指眾人。
“老子不玩了。”
他雙眼通紅,渾身散發(fā)冷冽殺氣,狠狠掃視眾人,“我現(xiàn)下要帶她走,敢追的我必教他身首異處!”說著劍鋒一轉,將身側一棵堅硬粗壯的榆木攔腰劈斷,巨木應聲倒下,順勢壓壞數(shù)頂帳篷。
這一手驚呆眾人,除了洪茂松,大伙皆面有駭色地倒退數(shù)步。江初照一聲呼溜,喚來自己那匹馬,帶著雪霏疾馳而去。
* * ?。?/p>
江初照策馬飛馳回家,喚來鄰居大娘幫忙,又帶回大夫診治,總算將雪霏傷勢穩(wěn)住。
送走幾人后,他強打精神將手掌重新包扎,接著挖開墻角,取出一油布包裹,里頭存放著一疊銀票與房契、地契,只有他跟雪霏知曉。他抽出部分銀票,一半壓在枕下、一半留在身上備用,其余大半連同契約一并放回原處,又在柜子里找出那套只穿過一次的碧綠色女裝換上,外頭還是套著男子裝束。
做完這些他又重回床榻旁,他很想靜下心思考接著怎么辦,卻一直擔憂著雪霏傷勢,大夫說傷口不大卻很深,雖沒傷及大血管,往后卻難免留下疤痕。
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能留下疤痕,還是在脖頸處……江初照忽地怨自己從前太要強,祝懷安給他的那盒生肌袪疤藥,他回營隔日就轉交給軍醫(yī),一次也不肯用,若是那藥有留著,雪霏現(xiàn)在就……他握著她涼冷的小手,既心疼又自責,低低啜泣起來。
“江……”雪霏只輕輕說了一個字,就因為拉扯傷口疼得無法繼續(xù)。
他卻聽到了,立刻抹抹臉,想問她覺得如何,一開口竟是無法控制地低泣:“你差點嚇死我…”
雪霏讓他哭得心中大痛,跟著落淚,苦于無法出聲安慰,只是虛弱地輕捏他手,借此安慰他。他倆哭了好一會,江初照邊吸鼻子邊端起碗,沾濕帕子輕點在雪霏唇上,一邊沙啞道:“大夫說今日先別喝水,讓你沾個幾口,等…過兩天,再弄湯給你喝?!?/p>
她的蘇醒讓江初照冷靜下來,總算可以考慮其他事,握著她手輕聲道:“你聽我說,咱們的財產(chǎn)都在老地方,有一些放在枕頭下,方便你取用,一會兒我貼些銀錢,拜托鄰居幾位大娘這幾日過來照顧你,要是有官差來,我只在附近躲避,但不會走遠……”
他讀出她眼里擔憂,安撫道:“別擔心,我平日扮作姑娘,臉上再弄點你先前教我貼的疙瘩,不會被認出抓住,等確定將軍回營后,我再露面跟他解釋?!?/p>
“不要回去……”小姑娘艱難地開口,心下焦急,又滾下兩顆淚珠。
“雪霏,我這是擅離崗位,等將軍回來主持大局、營里頭安全了,仍必須回去面對。這件事恐怕不久會鬧大,我若一走了之,會拖累兩個曾提攜我的長官,讓他們代我受過?!彼托牡亟忉尅?/p>
“會死的……”她傷心地哭道。
“不會的,你別擔心,我……”多半會死的。他很清楚,卻不能說,仍然溫言安慰:“我或許能將前功補過,不致落個死,罰責難免,到時請將軍替我說個情,不會有事。只是你記得,你從不知道我是姑娘,我是連你一道瞞了,像你先前在營里那般說就行。”他分析安慰了一會,小姑娘總算是稍稍相信無礙,在他的陪伴下睡去。
待她熟睡,江初照立時動作,跟鄰居大娘們分別打點妥當后,帶著幾樣趁手的兵器翻身上馬,趁天黑前去票號把銀票全兌成碎銀,到驛站寫了三封信,兩封給燕門關的賀友之,一封寄回趙字營。
辦好這些,他騎著馬到附近山上,將馬鞍給卸了,又把兵器和鞍具分藏并做上記號,脫下男裝收進包袱,輕拍了拍自己乖巧聰明的馬兒,下山開始他第二次的逃亡之路。
* * ?。?/p>
洪茂松今日收到一封信,字跡潦草不說,更是別字連篇,是署名紀重九的人寄給他的。
從江初照舉劍叛出趙字營,營里曾與他有交流的人都受一番盤問,直到前兩日趙干罡回營,這些相關人等又被復查一遍;來往信件同樣也被拆閱過濾、東問西問才交到收件人手上。
“這紀重九是何人,從前似乎沒來信過?”朝廷指派的臨時長官一面查找收信紀錄,一面舉著信問洪茂松。
洪茂松尷尬地回答:“遠房親戚,爛賭鬼一個,家里人多半不想理他,也不知他找我做甚?!?/p>
“親戚?”那長官狐疑地低頭讀信,這信里倒沒提兩人關系,說話還顛三倒四的……他瞥了洪茂松一眼,“你這親戚多大歲數(shù)?”
“二十……”看對方神色有異,洪茂松當即改口:“印象中是大我二十多歲?!?/p>
那長官聽了這話,表情更怪,皺著眉道:“他問你,姥爺可回家了?又說先前讓你給他找的媳婦還是算了,路邊的梨子不甜,他沒敢要……”說著笑出來,“你這親戚瘋瘋癲癲的?。俊?/p>
洪茂松覺得自己快急出病來,跟著哈哈傻笑,順著話道:“他還搞錯對象,不是我?guī)退蚁眿D,那是我嫂子給他找的,莫名其妙么!”又損了一句:“他畫這符,您也看得懂?”
將信帶回來,洪茂松背上全是汗,找個沒人的地方研究起來。
這肯定是江兄給的,或許是刻意找人代筆,字跡、用字遣詞一點不像,可紀重九他知道,梨子這些也只跟江兄一人提過,信很短,他要解的含意只有一個,姥爺……是指人或什么呢?
* ?。 。?/p>
賀友之尚未收到那兩封信,江初照遠在蘭州,并不知道這幾日谷競川奉命帶兵,去了距離燕門關三百里外,隸屬寧鐸的錦云城,賀友之也在其中。
周越與寧鐸這十幾年來形勢日益緊張,兩國軍隊各為其主,時有交戰(zhàn)攻防城池之事。周越曾率先示好,盼與寧鐸議和結親,如同跟大燕那般和平共處;可對方提出的條件太過,要求巨額陪嫁不算,竟還要兩位公主同嫁寧鐸國君,折辱之意甚明,這場談和終究破局,其后寧鐸多次舉兵滋擾,周越也不再客氣相待。
谷競川對此深感無奈,畢竟打起來兩敗俱傷,百姓夾在中間何辜?前幾日圣旨一下,該去還是得去,他只盼速戰(zhàn)速決,若是能讓錦云城兵士歸降,少流些血那是最好。
相較谷競川的憂心忡忡,余百煉自打知曉是谷競川親自帶兵,要取他這錦云城,反而寬心一笑。他沒見過這位傳聞中的猛將,畢竟見過的將領都沒了,可關于他的傳聞聽過不少,諸如:谷競川用兵調度異于常人──
一般總是將領在后壓陣,受到嚴密保護,只負責指揮局面,遇撤兵時也是將領先撤;谷競川卻反其道,多半親自率眾破陣,沖在最前面,直取敵方將領人頭。
余百煉想到此處,垂眸睇著兵防圖,示意兩名副手屆時將兵馬分散,不用怎么抵抗,周越想贏就讓他們贏,假意跟他們過幾下,直接投降,大開城門。
“將軍,投降您怎么跟陛下交代?”錦云城守了這些年,他們從不這么干,努力到今日卻將城池拱手讓人?
余百煉抬眸淡淡道:“此次不同以往,谷競川手下精兵出名的彪悍,不這么做,憑咱們擋不下他們,反而真會丟了城池。所幸谷競川不只有沖鋒陷陣的壞習慣,他還有個老毛病──不殺平民百姓、不殺老弱婦孺,城破收兵,歸降免死?!?/p>
他勾出一抹冷笑,“你不覺得他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