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同床異夢
那天之后,裴歡沒有出去工作,她讓敬姐推掉了一切,回到南樓收拾東西。
她這一次得罪了很多人,打了浮?shù)娜?,再加上盛鈴的公司,他們肯定都不會善罷甘休,聯(lián)起手來想辦法找她報復。
裴歡只好暫時避避風頭,她不再拋頭露面,走一步算一步。
外邊那么多閑言碎語,她也不能在蔣家繼續(xù)住下去,蔣維成的母親不知道氣成什么樣了,裴歡沒本事也沒心情能讓他家里人滿意。
何況,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
裴歡簽好了離婚協(xié)議,她自己收拾出來的箱子一共就兩個,一大一小擺在門邊,等另一方簽好了字,她直接就能走。
她在家里等蔣維成,給他打過電話,留過言,可他沒有回來。
南樓的下人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夫妻的相處模式,這一次裴歡回來也還算平靜,并沒有人覺得不對,只是林嫂突然發(fā)現(xiàn)她收拾東西,想了又想憋不住,率先挑頭來問。
“少夫人,您這是……要出國拍戲么?”
裴歡頓了一下,然后搖頭。
其實林嫂心里想到了,只是她不敢說,眼看裴歡手邊上放著的那幾頁紙,她心里咯登一聲,過來反反復復地勸裴歡,“少爺心里有事,他是有原因的……外邊人亂傳瞎寫!那些閑言碎語誰家沒有,少夫人,您這么多年都沒當真,何苦現(xiàn)在和少爺分家呢?!?/p>
裴歡早就沒有氣可生,她也不怪蔣維成。
“我和他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的,早點想明白了也好。”
林嫂看她這么堅定,話都沒法再勸,只能抹著眼淚出去了。
沐城入冬,雨一少了,這氣候就干冷得讓人難受。
裴歡暫停一切工作不再露面,小報上的消息寫得自然更離譜。
蘭坊里也有人關(guān)注。
顧琳把人都支開,她看著陳峰拿來的一堆東西,還有他的人拍到的照片,蔣維成帶裴歡去赴飯局,不歡而散。
她打量陳峰,“你膽子夠大的,華先生讓人守著三小姐,一旦有什么事都要和他說。你明知道蔣維成不懷好意,還敢瞞下,萬一三小姐真……你和我都得死!”
陳峰不再裝病了,坦然地坐在顧琳對面,他自己給自己倒水喝,“你不明白,這一位好歹是咱們蘭坊長大的,這種貨色碰不了她,而且……你看不懂她和蔣維成那點事,蔣維成在,狠不下心真害她,這飯局就是斗氣,要出事,也不會是那天?!?/p>
顧琳靠在椅子上,照片上的裴歡挽著蔣維成,讓她越看越不舒服。
華先生這么多年都過來了,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
怎么到最后,他就對這個從小帶大的裴歡死活不放手了呢?
顧琳實在找不到對方的特殊之處,她反反復復地看,就是想不通。
陳峰看出她又走神了,咳了兩聲提醒她,又拿出一個盒子遞給她,“知道大堂主你喜歡珊瑚,這塊鴿血紅珊瑚可費了我大半年的功夫才找回來,盤龍雕,看看,這可是極品的雕工了。”
顧琳拿過那塊墜子看了半天,果然是她之前費盡心思想要的那一件,她一直想要這個,但當時怎么也找不到。
陳峰這意思很明顯,而且他太會做人,她如今不收難免矯情,終究還是拿走了,才好繼續(xù)剛才的話題,“看你有心,我就說過一句想找它,你還真去弄來了。那我也勸你一句,別拿這個女人賭?!?/p>
“不?!标惙逅坪鯇@件事態(tài)度很堅定,他忽然壓低聲音,“我告訴你,蘭坊人人都明白,老狐貍沒那么容易垮,哪怕他病成這樣……他這輩子就這么一個把柄。你要想好好保住你的地位,好好保住華先生,就不能讓他留著這個把柄?!?/p>
顧琳沒接話,玩著那塊墜子,抬眼看著陳峰。
陳峰笑了,比劃著那條浮放出的消息,“看見沒,現(xiàn)在有人替咱們出頭呢,事是她自己惹的。眼下,只要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自然水到渠成。”
顧琳還想說什么,但陳峰擺手,他笑得一臉明白的樣子,“男人都是這樣,等她沒了,過兩年誰也不記得了……我這不也是為你著想么!裴歡不在,對你有好處?!?/p>
當天晚上,顧琳陪華先生吃完晚飯,又去盯著人熱了藥,送進海棠閣里邊。
華紹亭的病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這兩天撤了外邊隨時盯著的大夫,他一連幾天躺著沒走動,今天剛出去看看,又回到屋里處理事情。
黑子開始冬眠,四處都沒意思,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喝完藥,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問顧琳:“這幾天沒什么事吧?”
顧琳搖頭,“沒事,上次那批木頭的事也都談妥了,各讓一個百分點,已經(jīng)算照顧臉面,還想往下談的話,我也不讓了?!?/p>
華紹亭靠著藤椅,淡淡笑了說:“這些我都放心,你這張嘴比我都狠,我懶得和那幾個老東西廢話,你還能說上一陣。”他看著她,“其他人呢?”
顧琳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見自己隨手帶上的那塊珊瑚墜子,她拿起來玩了玩,“我一直想找這個,這幾天剛到手?!?/p>
華紹亭抬眼打量,“讓你花大價錢了吧,這龍雕得好,不是一般功夫?!彼渫辏鋈谎a了一句,“你自己收回來的?”
顧琳是跟著他的人,并不是直接對外,她極少親自收東西走貨。華紹亭只不過順便閑聊,沒端著什么口氣,但她就是心里一虛,直直答了一句:“不是?!?/p>
華紹亭抬手示意她過來,顧琳走近了。他忽然站起來攬住她的腰,順勢捻著她戴在胸前的珊瑚,似乎只想再看看。
他動作太親昵,顧琳動也不敢動,整個人僵著,心越跳越快。
偏偏華紹亭還抬眼看她,那目光近在咫尺,卻又像根本沒有看見她,他成心低聲問:“你臉紅什么?”
還是這樣,懶洋洋的口氣,一雙太傷人的眼睛。
顧琳在他手下幾乎開始發(fā)抖,他卻還是這個姿勢,慢慢松開那個墜子,非??隙ǖ貑査骸罢f實話,誰送你的?”
她腦子里亂成一團,最后抓住唯一的浮木,勉強鎮(zhèn)定著低頭,不好意思地說:“隋遠?!?/p>
這樣看起來一切都有了解釋。
華紹亭一直笑,松開她坐回去,似乎越看她越覺得好笑。顧琳心里長長松了一口氣,背過身說:“黑子一冬眠,先生閑了,成心拿我找樂子?!?/p>
華紹亭故意繞到多寶閣邊上,那上邊放著一堆東西,“我得想想看,將來能送你們倆什么結(jié)婚禮物,省得他瞧不起我?!?/p>
“華先生……”顧琳看他這樣,心里七上八下。他面上半真半假地問,開玩笑的態(tài)度,讓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試探。
他不逗她了,挑了本書去窗邊上,漫不經(jīng)心地又問:“剛才說到哪了……嗯,這幾天,外邊還有什么事沒有?”
顧琳手里一停,飛快地找到了答案,收拾好東西往外走,“陳峰那邊一直盯著呢,跟我報過,萬事平安?!?/p>
“嗯。一會兒回來,去查個電話,蔣家南樓?!?/p>
華紹亭這個電話打得是南樓的座機,等到過了晚上十一點才撥過去。裴歡等了蔣維成好幾天也沒有等到,當天晚上已經(jīng)快睡了,電話一直響,是林嫂在前廳里先接起來的。
華紹亭聲音很客氣,“打擾了,麻煩讓裴歡來接?!?/p>
林嫂往主臥里看了半天,燈光還亮著。但南樓第一次這么晚還有陌生男人的電話打進來,林嫂不想招事,直接說她家少夫人要睡了,明天再打或者留言,她去轉(zhuǎn)達。
她話還沒說完,外邊突然有人回來。
林嫂一回頭,忘了自己還在接電話,急得沖自家少爺使眼色,“少夫人……少夫人她收拾東西了!少爺,您上去看看吧!”
聽筒里的人保持沉默,但也沒掛。
蔣維成并不意外林嫂的話,他盯著她手里的電話,突然問,“這么晚了,誰打來的?”
“哦……對了,這個……”林嫂這才想起自己手里還有電話,她拿起來問對方是誰,那人似乎很輕地笑了,明顯有點中氣不足的聲音,他慢慢地說:“讓蔣維成來接?!?/p>
林嫂呆了,這人……這人明明說得輕飄飄的,但怎么聽都帶著壓迫感,活活像句命令。她有點不高興,伸手把電話聽筒遞過去,“少爺,很奇怪,是個男的?!?/p>
蔣維成剛脫了外衣,微微皺眉,他伸手拿過去直接說了三個字,“她睡了?!?/p>
華紹亭的聲音沒什么波瀾,“盡快幫我告訴她,阿熙病了?!?/p>
“以后這么晚,就別往家里打電話了?!笔Y維成語氣很克制,“是吧,大哥?我跟著裴裴叫一聲,你不介意吧。”
華紹亭笑了,“隨你。相比之下,我更介意你叫她裴裴,這是她家里人才能叫的。”
樓上有人聽見動靜出來。
裴歡批了件睡衣,扶著欄桿看見蔣維成,“你回來了……誰的電話?”
“沒事?!笔Y維成搖頭,又對著聽筒十分禮貌地說:“大哥身體不好,早點休息吧。我和裴裴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說。”
他直接掛了電話,樓上的人卻往下走,“他打來的?”
蔣維成攔住裴歡,她當著下人不和他爭,轉(zhuǎn)身回到主臥里,蔣維成跟著她進來,裴歡直接關(guān)上門問:“出什么事了?”
“看把你急的,老狐貍活得挺好,還有閑心打電話,一時半會死不了?!?/p>
蔣維成松開領(lǐng)帶坐在沙發(fā)上,“林嫂說你等了我好幾天……你到底是等我,還是等他電話?”
“我現(xiàn)在不想和你吵架,他到底說什么了?”
“阿熙病了。”
裴歡突然就跑到電話旁邊往回撥,蔣維成過去一把拿起電話甩在地上,裴歡嚇了一跳,他抓住她的手說:“我是你丈夫。我現(xiàn)在不希望你給別的男人打電話,聽見沒有?”
裴歡看著他的眼睛,他很生氣,壓著火,她知道這時候說什么都是賭氣,于是掙脫出去,拿來那份簽好的離婚協(xié)議,“蔣維成,我知道你怪我,可我不想繼續(xù)了。你還有Alice,或者隨便誰……喜歡誰都可以帶回來,你想娶誰都可以,我們沒必要再這么耗下去了。”
他似乎想笑,但沒笑出來,他拿著那幾張紙,看也不看,死死握在手里。
“我不可能放你回去找華紹亭?!?/p>
“我忍夠了?!迸釟g看著他的眼睛,“你滿意了嗎,我還是受不了了!你對我做什么都行,但我說過,我什么都沒了,只有這點可憐的自尊……你連這些都不留給我!我是賤……但我沒賤到去賣自己!”
她越說越激動,想到那天晚上的飯局,忍不住伸手抽過去,“你竟然帶我去見那種人……你……”
蔣維成完全不躲,她那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他臉上,打得她自己都愣了,轉(zhuǎn)過身吸氣,“對不起?!?/p>
他伸手扳過她的肩,逼她看向自己,他有雙很招人的桃花眼,但那目光沉得讓人喘不過氣,“把你救走那天,我就知道我完了?!?/p>
裴歡不去看他,卻最終躲不開,逃不了。她看著他的臉,竟然看見他眼睛里濕潤的光。
她驚愕到無法開口。
蔣維成慢慢地說:“我不會和你離婚,絕對不會。他能拿你姐姐逼你回去,我也有我的籌碼?!?/p>
裴歡打開他的手,她終于明白了蔣維成的意思,“不……你不能……”
“裴歡,你想和我離婚,先考慮好笙笙?!?/p>
裴歡眼睛發(fā)干,她對著眼前這個相處六年的男人完全崩潰,她不斷后退,直到撞到墻上。
她蹲下身抱緊自己,最終連聲音都啞了,“為什么非要逼我,你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p>
他笑,頹喪地靠在沙發(fā)背上,“到底是誰在逼誰……裴歡,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我和他,到底誰是真心對你!”
他點了根煙,順勢拿過那些離婚協(xié)議,順著火點燃。裴歡沖過去想要搶,他死攔著不讓,她情緒緊繃到極點,瘋了一樣對著他廝打,“你為什么不肯放過我!這六年……我什么都聽你的,你讓我嫁給你,我嫁了……”
還不夠嗎。
這樣彼此傷害的日子,同床異夢,以背相對,何苦。
如果世事不老,他是天之驕子,她不諳世事。
到底是誰先死在了記憶里。
蔣維成扔開那些著火的紙,他狠狠扣住她的手,低頭吻住她,把她抵在沙發(fā)的靠背上,裴歡幾乎覺得自己快要折斷了,拼了命掙扎。她覺得臉上有什么東西滾落,但已經(jīng)分不清是誰的眼淚,她的頭被逼得不斷向下躲,漸漸開始缺氧,逼得發(fā)狠咬他。
火終于燒完了,在地板上熄滅,一屋子焦灼的味道。
裴歡推開他,跑回自己房間,她靠在門后倒抽氣,最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眼前一片黑,直直地栽了下去。
可能后來真的做了夢。
她看見自己很久都不敢去想的畫面,混亂,沒有次序,卻又穿插在一起,像一部冗長的默劇。
蘭坊里的長廊,金絲楠木陳年的味道,那個人手上的翡翠鏈,他說過她是他的命,他抱著她讀書,為她涂口紅,那么多仇怨他都不眨眼,怕只怕她哭。
可惜突然下了雨,那一場無休無止的暴雨,雷聲讓她發(fā)抖。那條街是她的家,那些看著她長大的人都是她的家人,可他們?nèi)巳硕紟еI諷的目光,像一場審判。
“華先生不會留下這個孩子,你乖乖聽話,少受點罪?!?/p>
她聽見自己撕心裂肺的叫聲,被一陣混亂的對話打散。
“想把你拐到手啊。”
“別怕,我?guī)湍懔粝潞⒆印!?/p>
“我沒準備婚戒,反正你也不想要。”
“裴小姐真是敬業(yè)?!?/p>
沒有任何人和事,只有空洞洞的聲音。
裴歡覺得自己難過,這些話讓她難過得幾乎喘不過氣,她那么可惜,辛酸得快要哭出來,突然就醒了。
她睜開眼睛,窗簾沒完全拉好,冬日的光線透過云層依舊晴好。裴歡躺在自己床上一如往常,好像她起來洗臉換衣服,還能照常出去工作。
她起來坐了一會兒,看見床邊的位置微微下陷,她盯著那里忽然流出眼淚,伸手將床單撫平。
她已經(jīng)來不及為了他變成一個好人。
可惜的是,蔣維成,那一年的你和我,竟然在夢里都再也見不到。
裴歡心力交瘁,看表才發(fā)現(xiàn)這一覺幾乎睡到中午。
沒有時間過多猶豫,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眼睛腫了太難看,只好戴上墨鏡下樓。
今天的南樓比平常更安靜,不知道蔣維成吩咐過什么,連林嫂都一句話不說。裴歡和平時一樣戴著墨鏡要出門,林嫂看見她沒拿那些收拾好的東西,這才松了口氣。
“要叫司機嗎?”
“不用。”她好像要去趕拍攝一樣,匆匆忙忙地走了,下人們都習慣了,裴歡從來不讓人看到蔣家的車接送,一般都是敬姐在外邊路上等著,接她一起去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