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章輪回
回憶重重似夢,老友醇和如酒。醉過這一回,唯等來生再相逢。
從此后曲鶴鳴這三個字還有誰記得?
說起來都是老舊泛黃無聊故事,連三歲小兒都不耐煩去聽。
直到夜晚相見,月朗星稀,樹影婆娑。
他散著長發(fā)立在窗前,剛硬的輪廓在月光下平添一分柔和?,F(xiàn)下不是英武戰(zhàn)神,卻成天上謫仙。暮然時,惆悵若失。
云意坐在鏡前梳頭,陸晉神色如常,還能抽出空來與她簪花玩笑,唯獨笑容背后橫生落寞,最終只落得一句,“打仗么,總是要死人的?!?/p>
“二爺……”云意抬眼對上鏡中人,他就立在她身后,只在鏡中留半個影,及一只提刀開弓的手,為她添上一朵舊宮花。
這天下由一群瘋狂的野心家撕咬瓜分,犧牲的卻總是底層螻蟻小民。誰的登天梯不是白骨累,權(quán)利背后從來沒有善,只有惡。
這條路荊棘滿布,誘惑叢生,她不知如此執(zhí)著地走下去,到最后結(jié)果是好是壞,興許她與他雙雙面目全非,也許永遠也走不到終點。
云意的心上蒙一層灰,再不如早年間的信心勃勃。她被現(xiàn)實磋磨、傷害、碾壓,最終不得不妥協(xié),不得不承認人生的殘酷、命運的無常。
近來時常夢到兒時舊事,或許正是源自于內(nèi)心的恐懼與逃避。
她想回到哪里,連自己也認不清。
然則因禍得福,輾轉(zhuǎn)漂泊許久,她竟是在鳳臺鎮(zhèn)與陸晉擁抱一段好時光。于她而言,這段時日幷無憂心事,如何反攻、如何□□篡位通通交給陸晉去頭疼,又因他早已遣人北上太原安置幼子,剩下她閑來看山看水,下棋飲茶,終能品一回悠然南山下的恬靜安然。
三月三上巳節(jié),開春相慶之日。所處之地雖說破落簡陋,但總不缺云意這類在落魄不堪的歲月里也能逍遙自在的人。屋中遍插蘭草,餐桌上多一味野菜一壺屠蘇酒,更有娉婷佳人舉杯相賀,“書名薈萃才偏逸,酒號屠蘇味更熟。節(jié)后春滿人間,萬物勃發(fā),借此良辰美景,我敬二爺一杯?!?/p>
陸晉原是忙得焦頭爛額,兩地兵馬調(diào)動,傳訊本就艱難,更何況眼下還需避人耳目,許多時候一隊人出去,也不見得有一人回。更要自籌軍餉,估量敵情,還需與貪婪狡猾的額日敦巴日周旋,沒一件順心事。但停下來遇上她毫無塵垢的笑,未經(jīng)意時笑容已浮上嘴角,隨她舉杯,“也敬公主。”
她笑盈盈心無掛礙,“再有多少煩心事,都先放一邊,且陪我過節(jié)再說?!?/p>
“真真霸道--”
“咦?你難道頭一天認得我?才知我霸道?”
他不自覺跟著笑,搖搖頭無奈道:“原以為能改了你的性子,沒料到最后是自己磨出了一副好脾氣?!?/p>
“可別,今兒是上巳節(jié)又不是乞巧節(jié),二爺如此自夸,我倒是頭一個受不住了?!?/p>
“叼嘴滑舌?!?/p>
正是春花爛漫時,連鳳臺鎮(zhèn)的黃土堆都開出了漫山遍野小白花,南歸的燕子早早開始筑巢繁衍,春光里嘰嘰喳喳奏出一段歡快的山野小曲,世間萬物仿佛都在此刻復(fù)蘇生發(fā)。然則他忽而長嘆,將時間拖得綿長無力,低聲道:“越是急迫,越是沒底?!?/p>
云意略有詫異,回望他,“這話竟然從二爺口中說出來,可真是稀奇?!?/p>
陸晉自嘲道:“算什么稀奇?我也不過是俗人而已。”
云意道:“天底下哪有必勝之戰(zhàn),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p>
陸晉道:“我是習(xí)慣了,卻不放心你。”
“我?我自然跟著二爺?!?/p>
“思來想去,若事敗,南下北上都沒法子護你周全。真是……無顏見你……”越到末尾越是氣弱,視線也從她面龐移向手中白釉酒杯,他的落寞與不自信已不必在她面前收斂。
她看著他,定定道:“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是生是死,概無怨尤?!?/p>
概無怨尤--他胸中悸動,刻意抑制的感情一剎那似潮汐如海浪齊齊涌上心頭。只能深呼吸,捏緊了酒杯,用以掩蓋濡濕的眼角,以及澎湃的心潮?;蛟S人在逆境便比平常柔軟多情,陸晉想,無論未來幾何,他這一生恐怕都忘不掉這一刻,這一刻她說過的話,她的溫柔眼神,她的堅定不移。
到頭來還需故作輕松,紅著眼調(diào)侃,“原來是巾幗英雄,失敬失敬?!?/p>
可這女英雄適才想起正事來,拾起蘭草沾了甘露水向他眉心輕點,口中說:“來來來,過節(jié)總有儀式要做?!滨久枷肓嗽S久,才念叨著,“百善相從,百邪不侵--”
他不解道:“這是說的什么?像是句巫咒。 ”
“還沒完呢?!彼财沧?,握著蘭草在他兩肩、衣擺處隔空掃動,末了再念,“南無阿彌陀佛?!蓖晖暾?,煞有其事。
陸晉玩笑說:“夫人給我下什么咒呢?永不變心還是三生相守?”
“都不是--”
他挑眉,隨手攬她入懷,饒有興致地探尋道:“愿聞其詳?!?/p>
她順勢倚進他懷里,靠著他已然痊愈的胸膛,悶聲道:“也沒什么,無非是節(jié)慶時應(yīng)景。順帶求老天保佑,保佑二爺長命百歲,無病無災(zāi)?!?/p>
說完懶懶沒了骨頭,全然賴在他身上,明媚春光中昏然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