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里嘆了口氣:“朕還記得,五年前皇家春獵,朕問他可要自己處置那樁事,他卻說,‘交給皇祖父就好了,我有什么可查的’。朕永遠(yuǎn)記得他的神情,像極了他那個遇事十分悲觀的父親。他竟還問朕,湛允可真是他父親的心腹。一般孩子在他那年紀(jì),哪會這般疑心人,何況人還是朕親自替他查明白了的?!?/p>
“太子妃生他時落了病根,因而去得早,他自幼沒了生母,后來又有了他父親那樁事……明珩這孩子,實則絕不像表面看來那般輕忽。朕這才格外寵著他,不想叫他覺得自己不被重視,以至步了他父親的后塵。”
趙公公雖為天子近侍,卻也少聽昭盛帝掏心窩子講這許多話,一句句仔細(xì)記好了,又道:“陛下用心良苦,小太孫總有一日會明白的?!?/p>
“可不是用心良苦?就連納蘭女娃,朕也替他‘籌備’了多年。你不曉得,朕當(dāng)初一見明淮拿來的那卷《黃石公三略》就有了這心思,虧她真沒叫朕失望!”
趙公公掩著嘴笑起來:“奴才就說嘛,陛下有意扶植魏國公府是一面,可更要緊的卻是另一面,您是替小太孫相中了魏國公府的四小姐吶!這位四小姐與小太孫投緣,腦袋靈光不說,又奈何得了小太孫。小太孫若真納了名與他相敬如賓的妻室,怕就從此悶氣了,還是像納蘭小姐這般的好,有她在,這宮里頭都熱鬧些?!?/p>
“你可說到點子上了,朕就是想讓明珩有個拌嘴的人!”他說著似是喜極了嗆著,忽然咳嗽起來。
趙公公忙去替他順背:“陛下,奴才合計著,您該告訴小太孫實話的?!?/p>
昭盛帝咳了好一會兒才停下:“朕可沒扯謊子,朕好端端的?!?/p>
“那中風(fēng)之癥確是您使的詐,可您瞧您咳得這般厲害,不與旁人說也罷了,怎得連小太孫也瞞著呢?!?/p>
“人老不中用了,秋日里燥得很,咳過一季便好,不必叫他替朕煩心,外頭還有一團(tuán)亂子等著他?!?/p>
趙公公聞言暗暗嘆了口氣。陛下從前是多不服老的人吶,如今竟也一口一個“不中用”了,歲月當(dāng)真饒不得誰啊。
……
納蘭崢裝傻充愣回了府,翌日照常去云戎書院,聽聞?wù)棵麋褡阕阏埩艘辉碌恼n假,竟下意識松了口氣。
她昨夜沒睡好,夢見陛下拿刀子追她,一面喊:“你這女娃竟敢裝傻欺瞞于朕,看朕不拔了你的舌頭!”
又或者是:“你若不當(dāng)朕的孫媳婦,朕就抄了你的家!”
她在夢里驚出一身冷汗,醒來后哭笑不得。這夢倒有幾分真實,她回府后仔細(xì)考量過了,天子爺看似通情達(dá)理,實則哪里給了她回絕的余地。
他就是逼著她當(dāng)他孫媳婦嘛!否則何至于提及扶植魏國公府的事。她若一個“不嫁”惹了他不高興,那說好的扶植可不就變成打壓了!
這些年雖有祖母明里暗里張羅著她與湛明珩的事,她卻從來都覺得那是祖母的一廂情愿,壓根沒往那茬子想過,反倒因了祖母的過分積極生出了些許抵觸。
她畢竟才十二年紀(jì),任哪家女孩都不會高興家里人這般急著要將自個兒潑出去的。
如今天子爺一言,卻叫她當(dāng)真不得不比旁的女孩早考慮這些了。
只是她昨個兒心里頭一通辟里啪啦亂炸,眼下若見了湛明珩,必然有些難以自處,如今他因代理朝政好一陣子來不得書院,可算是老天幫了她一個大忙!
......
如是這般清靜了整整一月,該是湛明珩歸期的那日,納蘭崢在學(xué)堂謄寫一卷書。
納蘭嶸好奇湊過去,見是漢代董仲舒撰寫的《春秋繁露》,跟著一字一頓念道:“故君子閑欲止惡以平意,平意以靜神,靜神以養(yǎng)氣,氣多而治,則養(yǎng)身之大者得矣?!?/p>
他念完有些奇怪:“姐姐,你近日里老謄寫這些做什么?”
納蘭崢坐得筆挺端正,一本正經(jīng)答:“靜氣凝神?!?/p>
“姐姐可是有什么煩心事?”她平日里分明最是坐得住了。
納蘭崢聽罷皺了一下眉頭,繼續(xù)下筆:“你年紀(jì)小不懂,這叫秋燥?!?/p>
年紀(jì)……不就差了小半個時辰嗎?
納蘭嶸低低“哦”一聲,又耿直道:“那姐姐寫個字就往太孫的席面瞅一眼,是在瞅什么呢?”
納蘭崢筆下一捺落歪,深吸了一口氣:“我是想著,他的課假到了,今日若還不來,可不得替他收拾爛攤子!”
“姐姐了不得,竟將日子算得這般的準(zhǔn),先生們恐怕都不記得呢!”
納蘭崢寫不下去了,擱了筆以“你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是啞巴”的眼色看了弟弟一眼。她最近這日子過得清靜,心里頭可不清凈,哪有他這么專挑人心事戳的!
她這弟弟,這些年跟湛明珩混得是愈發(fā)不叫她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