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整個人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驟然疾風(fēng)囂張,吹起地面的塵土翻卷在半空中。一個顛簸之后,將她推車上的廢品全都吹散震落。
初語剛想上前幫忙,卻見有個男孩趕在她前頭跑了過去。走進(jìn)滿地狼藉之中,俯身撿起地面四處的紙殼瓶罐,一一放回推車上。最后,他幫著阿婆將車推回?fù)躏L(fēng)的暗巷,身影漸漸消失在遠(yuǎn)處。
初語怔愣在原地,不敢相信那個男孩就是旁人眼中口中那個跋扈狠戾的惡童。
初語對八歲那年的夏天印象尤為深刻,看見顧千禾的每一個瞬間,仿佛都牢牢刻在記憶深處。
她仍記得第一次同千禾說話,是在某個禮拜五的傍晚,那天初語從妞妞家出來,走到巷口,看見那個男孩遠(yuǎn)遠(yuǎn)站在屋檐下望住了自己。隔著一條窄馬路的距離,他那黑亮烏深的眸光就像是灰沉沉的陰雨天里驟然劃破天際的一道亮光。
初語愣了愣,只見他當(dāng)即低下頭,扭過臉去,面對著墻角,無聊地踢著墻體。
那日剛下過雨,初語走近了,看見那男孩額前的發(fā)絲上還沾著雨霧的濕氣,地面蜿蜒出的雨痕交聚成一灘淺淺的水洼,圍墻上郁郁蔥蔥的青藤擁擠著砌出一道安全網(wǎng)。
初語踩著水洼,濺起的水痕蔓延到四周。她看見男孩單薄的胸膛在白色短T下緩緩起伏,有些道不明的無端情愫在這夏日的傍晚不著痕跡地洇染開來。
那一刻沒有任何緣由,也許是圍墻上斑駁脫落的塵灰給了她勇氣,初語走到男孩面前,告訴他:“你不要踢這里?!?/p>
會弄臟你白色的球鞋。
很糟糕的開場白。
比她在心底反復(fù)練習(xí)過的每一次都要糟糕。
她落下目光,膽怯地抿住唇,膝蓋微微打著顫??赡苌圆涣粢?,下一秒她那蒼白的小臉上就會掛上淚痕。
可是那個男孩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狠狠揍她,他只是停住腳下的動作,蒼白的小手垂落在身體兩側(cè),慌張中捏住了衣角,低聲輕輕地說:“哦,好?!?/p>
乖戾頑劣如顧千禾,七江路大名鼎鼎的惡童顧千禾,此后竟張著嘴半個字音都吐不出來。
初語倏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那副異常精致的面孔,臉頰微微漲紅了?;丶业穆飞?,他們彼此都沒有說話,千禾跟著她走到庭院門口,她進(jìn)門前對他說:“再見。”
男孩抬起眼看著她,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忽然耳根燙起來,不爭氣似的,雙手緊緊貼著褲縫,斂下眼睫小聲說:“再見,初語。”
說罷轉(zhuǎn)頭就跑了,留下初語愣站在門前,她花了一晚上的時間都沒弄明白,那個男孩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初識的孩子總是逃不過一段態(tài)度不明的別扭期。
暑期將要結(jié)束,初語甚至還能記起那時的辰光,梧桐樹蔭繁盛,夏蟬聒噪,家家門簾大開,清風(fēng)穿堂而過。樹影婆娑映照于院外紅瓦墻磚上,制成一幅幅清夏靜院之景。
初語有時會去街角那家雜貨鋪偷偷買一根糖水冰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玻璃貨架上對外掛著的那一溜小玩意兒,有些是小袋零食,有些則是一些女孩們愛玩的卡通貼紙。
顧千禾總是會在這時出現(xiàn),在她凝望駐足于小販攤前。
他也從冰柜里拿出一根糖水冰棍,遞給老板五毛錢硬幣,然后站在初語身旁,拆開包裝,一口口地咬碎品嘗。
那時他們還很少說話,初語性格向來沉靜。而千禾則是那種防備心很強(qiáng)的孩子,他孤僻清傲,小小的年紀(jì),就已經(jīng)習(xí)慣將自己與世界隔離。
有一日,天氣熱得離譜,蟬鳴嘶叫不休,雜貨鋪里懸掛著的黑白電視上,正播著當(dāng)下最流行的還珠格格。
初語仰起脖子看到最精彩的部分,就連糖水融化后順著掌根滴落她都不曾發(fā)覺。
千禾同她站在一起,凝眸注視著初語,看她略微有些吃力地仰著頭,對電視上播放的內(nèi)容格外感興趣,上下兩片濃睫相碰的速度極其緩慢。
她穿著白衣短褲,渾身細(xì)白無暇,不知是不是有些熱,額角沁出密密汗珠,沾濕了絨發(fā),一縷縷凝在皮膚上。
此后顧千禾的目光忽而輕移,緩緩落在她握著冰棍的左手。
那日暑氣逼人,地面都撲騰著熱潮。冰棍表層的水膜漸漸融解,無法維持固體姿態(tài),化作一滴滴晶瑩的糖水露珠,從她幼白的掌根滑落,滴至腕間。
顧千禾是在此時發(fā)了癡,驀然攥住她的小臂,湊上前,掀起衣角,替她拭凈掌根與腕間的糖水。
初語俯首看向他,他此時正抬眸,瞳光濕亮,平靜如常。他的小腹露在外頭,白到刺眼,隨著呼吸幼軟地起伏著。
片刻的懵怔后,初語面頰瞬間騰起一陣薄紅之色。
她像是如夢初醒一般,用力甩開顧千禾的手,后退兩步,轉(zhuǎn)頭往回家的方向跑去。
回到家,她按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臟,腦海里都是千禾露出的那截幼白柔軟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