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篇?平安頌（二）拂曉
天沒破曉，蒼白的月孤零零地掛在青灰的天邊，隆冬的晨霧厚厚地蓋住了一整條街。
李水生像往日一樣捅開煤球爐時，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冷，真的冷。
上海的冬天雖不比北方那樣直接霸道，卻是另有一種刁鉆，濕重的寒氣往人身上的每一道毛孔里鉆，直把人的骨髓都凍結(jié)成冰。
他忽然想起來，今朝好像是冬至。
怪不得這樣冷。
背后驀地一沉，就被披上了一件外衣，水生回過頭，看見女人溫和的眉眼，心頭一暖，喚了一聲，“阿幸”。
周幸娣垂下眼，柔柔地一笑，手腳麻利地拿起抹布擦起桌椅來。
幸娣是個苦命人，在家鄉(xiāng)時，因為家窮，才十幾歲就被迫著嫁了個半死不活的癆病鬼，婚后還不到半年，丈夫便死了，幸娣被夫家了趕出去，無奈只好改嫁，誰知道不滿半年，那新婚的丈夫卻又是一腳踏進了閻王殿。
從此以后，幸娣便背上了一個克夫的壞名聲，人人都覺得她晦氣，避之不及，她不得已，從家鄉(xiāng)出來，為了糊口而輪換著在不同的人家做幫傭，做了許多年，在三十歲那年去到顧家時，遇到了水生。
那年他剛滿十七，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卻已經(jīng)在顧家呆了五年多，他從沒讀過書，也沒什么大的志向，但是聰明機靈，總能夠把自己的分內(nèi)事做得漂漂亮亮。
幸娣在廚房里做事，水生偶爾會到廚房來幫忙。
幸娣手巧，能做一手好點心，水生吃過了一次，在不做事的時候，也常常找借口到廚房里來蹭吃，他的嘴巴甜，吃了她的東西，就能說許多討人喜歡的話，幸娣表面上從來不接嘴，心底里卻是歡喜的。
她每次做點心，總不會忘記給他留一份，有時候，他不過來吃，這一天便好像總?cè)绷艘恍┦裁础?/p>
兩個人這樣日漸熟悉起來，不過那時候，她大約還只是把他當?shù)艿軄砜创?，從沒有過其他的念頭。
畢竟，她大了他那么多。
說不清這關(guān)系是如何變質(zhì)的，似乎是在某一個冬天的下午，她害了傷風(fēng)，燒得迷迷糊糊，水生過來了，給她喂了藥，又替她絞了毛巾來敷額頭。
幸娣忽然開了話匣子，對著他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那些陳年舊事，她是壓抑得太久了，說到最后，連自己都覺得聒噪。
水生卻在邊上默默聽著，一聲都沒有打斷她。
他去握她的手時，她有些詫異，本能地往后退縮，他似乎也有些羞愧，僵硬著，卻仍堅定地抓著她的手，她想要抽離，忽然對上了少年那雙黑亮的眼睛，她又心軟了，周身都沒了力氣，只好軟綿綿地任憑他握著。
他正處在萌動的年紀，她又實在寂寞得太久，一旦趕上了恰好的時間，就迫不及待地一道墮落了。
要好的時候，恨不能時時刻刻膩在一起，但也不是時時都好。
他們的關(guān)系仍不太明朗，幸娣是沒有勇氣完全接受這半大的少年，卻也舍得完全和他撇清關(guān)系。
再后來，顧家被一場大火燒了個干凈，萬幸的是兩個人還撿了條命出來。
外面不比在顧家，只要干活，就有得飽飯吃，處處都在打仗，處處都亂，兩個人總是饑一頓飽一頓，像兩片浮萍般始終沒個能夠長久安棲的去處。
許多年過去，從戰(zhàn)前到戰(zhàn)后，兩個人終于存了一些錢，擺了個早餐攤頭，算是安定了下來。
這是起早貪黑的買賣，早晨起得再早，都沒一刻能歇的時候，睡意朦朧著，像兩個陀螺一樣轉(zhuǎn)到這里轉(zhuǎn)到那里。
豆?jié){是提前一天磨好的，要倒進大鍋里再煮沸，油條和大餅都要現(xiàn)做現(xiàn)炸，收錢，找錢。
這樣的生活日復(fù)一日，庸常，卻也充實。
一直到現(xiàn)在，兩個人仍是沒把關(guān)系說破，卻仍是在一起。
這就是頂難得的事情。
這會兒，天都沒亮，一個主顧也沒有。
水生打了個哈欠，邊揉面邊看著迷霧茫茫的街。
忽然有個人影自霧里隱現(xiàn)，慢慢的走近了，是個瘦削的青年，穿了一身灰，厚重的行囊背在身后，也是灰的，整個人幾乎和這灰蒙蒙的冬霧融為了一體。
水生不由的停了手上的活，怔怔地看他。
他走到他面前，水生聞到一股冷森森的雪味，也看清了他的臉，倒是干凈俊俏，卻也像是在雪里面浸過一般沒有溫度。
他要了碗豆?jié){，一份大餅油條。
水生道，“不好意思，要等一會?！?/p>
他點了頭，在長凳上坐下，從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煙，點了一支抽起來。
水生手頭在忙著炸油條，眼睛的余光卻總不能朝他的身上移開，直到把第一批油條撈起來時，他忽然如夢初醒。
水生丟下了那一鍋沸熱的油，三步并了兩步走到他身邊，像是要確認般盯著他看了又看，終于一臉肯定地叫了出來，“小暑……你是小暑?！?/p>
他正吸著煙，默默看著遠處霧蒙蒙的長街，被他一喊，轉(zhuǎn)過了頭來，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沒等他開口，水生又耐不住性子地補充，“不認得我了？我是水生，李水生。那會兒，我們住一間屋子?！?/p>
他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捻了煙，出人意料地笑了，“認得。從前我們好像還打過架?！?/p>
水生松了口氣，也笑了起來，“總算記起來了，不然我還以為認錯了人呢?！?/p>
其實他們從前也稱不上是頂要好，但好歹也是整個少年時期朝夕相處過的。
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又重新碰見，他不能不感到激動。
“對了，這些年，你在做什么？”他又問。
小暑平靜地道，“在這里呆過兩年。后來，又去參了軍?！?/p>
“你是被抓壯丁抓過去的？我聽說去的，沒幾個人能活下來。”水生說出口來，才覺出這話的不妥來，他有些尷尬，小暑頓了頓，卻只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沒人抓，我自己去的。能活，可能是運氣好。”
少年時，他總是不聲不響地繃著一張臉，卻還不至于沒有溫度，現(xiàn)在臉上倒是帶上笑意了，卻覺不出暖，眼睛也像被一層霧霾罩住了，虛晃晃的望不到底。
這時，幸娣端著豆?jié){油條送過來，水生對她笑道，“阿幸，這是小暑，當年和我住一間屋子的?！?/p>
幸娣靦腆地對他笑了笑，又回去做活了。
小暑微微笑，“你和幸姨，過得不錯?！?/p>
水生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紅了臉，想起什么來，打趣著問他，“你呢，總不會還想著煙云小姐吧？”
托了年少時那一次打架的福，他依稀還有些記得他對她的暗戀，所以拿來開個玩笑。
小暑沒有應(yīng)，全不認得這個名字一樣，神情淡漠疏離。
水生一怔，“你不記得她了？”
小暑一笑，淡淡答，“早不記得了?！?/p>
水生脫口，“從前，你可是……”話到了嘴邊，他還是打住了，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從前的事，孩子氣的事，早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久，現(xiàn)在再拿出來說，的確是沒什么意思。
小暑也不再響，專心一口油條，一口豆?jié){地吃喝起來。
天光微亮，霧散去了一些，第一批食客陸續(xù)的過來了，鬧鬧哄哄地圍在攤子前了。
幸娣一個人忙不過來，水生對小暑說了聲，“我去忙了”，又一路小跑著回到了油鍋前。
小暑吃完早點，站起來，把錢壓在碗底，走到水生跟前，“我走了。再會?！?/p>
水生被主顧們團團圍著，忙得不可開交，應(yīng)了一聲，想起什么，又朝他大喊，“有時間你再過來，我們好好聊聊?！?/p>
小暑回過頭，朝他揮揮手，笑著點點頭，“好?！?/p>
晨霧漸漸散去，火紅的太陽升起來，天一點點亮了起來，是個晴好的冬日。
街邊的咖啡廳里，有人坐在靠窗的地方喝咖啡。
小姑娘又挎著竹籃子，邊走邊賣起花兒來，十二月份，時令的花兒是臘梅。
北風(fēng)在呼呼地刮，地上結(jié)了層薄薄的冰，小囡們穿得鼓鼓囊囊的，在太陽底下踩著冰滑來滑去，追逐嬉鬧，偶爾有一個跌倒了，趴在地上哭個幾聲，被同伴們一招呼，又立即爬起來，再度投入到了游戲當中。
投降后的日本兵爬上爬下地在拆大街上的碉堡。
現(xiàn)在，被戰(zhàn)爭所毀壞的生活終于又逐步回歸了本來面目。
小暑慢慢的走，到了蘇州河邊。
藻綠色的河面風(fēng)平浪靜，太陽光酥松地鋪灑在上面，像一層銀粉，幾條大船靜靜地靠岸停泊著。
也有一些剛從早市回來的主婦挎著菜籃子走過，笑嘻嘻地在談?wù)摻癯估镆裁答W的湯圓，燒些什么小菜。
他的頭有些發(fā)昏，好像這些景物都不大真實，只有停下腳步，靠在橋邊的圍欄上吸了支煙，才又繼續(xù)走。
這樣漫無目地的，就到了從前常家修表店所在的那一條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