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說,累計(jì)五次就炒我魷魚。”這話是許蘇瞎編的。
傅云憲眼睛微微一瞇,停頓個三五秒,終究還是把煙給掐了,說:“你讓文珺取點(diǎn)現(xiàn)金,晚上陪老太太搓兩把。”
“別?!痹S蘇趕忙擺手制止,“搓麻可以,但不能來玩錢的,上回她又在家里擺了牌桌,一晚上就輸了兩萬多,還好我發(fā)現(xiàn)得早。”
獲得政府賠償之后,蘇安娜一朝苦盡甘來,一時把持不住竟迷上了賭博。而且她賭癮很大,什么麻將撲克老虎機(jī),但凡來錢的都愛玩一把,然而手氣極差,屢賭屢輸屢輸屢賭,不到一年就把那三百萬全折騰光了。后來險些被高利貸剁手剁腳,才嚇得收斂不少。
許蘇苦著臉:“叔,我求你了,老太太這賭癮才克制住,你千萬別又給她招起來?!?/p>
傅云憲說一不二:“取個五萬吧。隨便玩兩把,不玩大的?!?/p>
許蘇還想辯兩句,但舌頭動了動,還是咽下了后話。合理訴求被對方當(dāng)面駁回,明擺著不留余地,他不止一次地想過,在縱容蘇安娜賭博這件事上,傅云憲可能是故意的。
許文軍剛翻案那會兒,舉國轟動,各大媒體爭先恐后前來采訪。傅云憲借此一舉成名,而他許蘇,正是其中最奪人眼球的一個新聞點(diǎn)。
人前,他們不僅僅是刑辯律師與當(dāng)事人的兒子,他救貧困少年于水火,替他伸張正義,保他衣食無憂,而他讓一位律師從此區(qū)別于狡詐訟棍與市儈小人,成為他“厚德強(qiáng)技”的承載,“雄辯為民”的見證。
人后,許蘇也不止一次聽人問過傅云憲,留這小子在身邊,是不是當(dāng)他是個活招牌?
傅云憲一笑而過。
只要許蘇留在君漢一日,許文軍案就永遠(yuǎn)不會過時,但有一點(diǎn)許蘇想不明白,傅云憲不至于真信了江湖術(shù)士的鬼扯,彼時彼日留自己在他身邊,是口碑行銷,是宣傳需要,而時至今日他傅大律師已穩(wěn)坐國內(nèi)“刑辯第一人”,又何必還要與自己勾勾連連,牽扯不清。自覺留在這里再沒意思,許蘇睨了不知何時又冒出來的鄭世嘉一眼,擺出一副要走的樣子對傅云憲說:“我那破車實(shí)在撐不住了,晚上就不接你了,你自己記得過去,別讓老太太久等。”
“我捎你過去。”傅云憲的視線跳開許蘇,落在鄭世嘉的臉上,以目光招他過來。
鄭世嘉依然是那副怨懟的表情,轉(zhuǎn)臉對上傅云憲,才笑得花明柳艷,他朝傅云憲走過去,順著傅云憲攬他腰肢的手臂,坐在了他的腿上。
只當(dāng)這屋子再沒第三個人,傅大律師的手伸進(jìn)鄭大明星的襯衣里,撫摸揉捏,極盡猥褻之能。
打情罵俏聲不絕于耳,許蘇聽著惡心,扭頭想跑,聽見傅云憲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
“門口有個人,你去處理一下?!边@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但話極不好聽,“你要處理不了,就讓保安滾蛋?!?/p>
一個星期前來的那個花襯衫女人仍然等在律所門外,每天清早就來,午夜才走,大約沒怎么合過眼,瞧著蓬頭垢發(fā),眼里滿布血絲。保安管得嚴(yán),動輒要罵要攆,她便東伏西出地跟保安打游擊。女人已經(jīng)完全沒了頭一回來君漢時的“體面”樣子,她把伸冤信的主要內(nèi)容用紅筆抄在一塊木板上,掛在胸前,逢人就展示。
她太瘦小了,木板又大又沉,這么掛著,她的頭很艱難才能抬起,像游街示眾的犯人。她巴巴盼著,癡癡候著。
她其實(shí)根本不知道她盼著救命的傅大律師到底是哪個,每見一個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的律師出入律所,她都要上前問一遍:“是傅大律師嗎?我是何祖平律師介紹來的。”
出入君漢所的除了律師,就是身價過億的老板,他們都嫌這個樣子有礙觀瞻。
傅云憲這周進(jìn)所兩次。第一次沒看這女人一眼,第二次他讓許蘇把人攆出去。
許蘇站在前臺的位置,一直看著花襯衫女人,前臺小姑娘說這個女人叫蔡萍,還說,這個蔡萍真可憐,丈夫重病快死了,兒子為給家里人治病才犯了事兒,結(jié)果被判了無期。
許蘇看見小賈從電梯里出來。大概又去盯了盯會場的事,小賈一臉的油與汗,風(fēng)塵仆仆地往所里趕,卻在蔡萍面前倏地停下腳步。
蔡萍總算解下了脖子上的沉重木板,她掏出一只餅慢慢吃著,餅太干,她沒吃兩口就嗆得直咳,餅屑噴了滿地,她便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全拾起來。她怕把那么高檔的地方弄臟了,她怕惹得門里那些精英們不愉快。
小賈從自己包里取了一瓶礦泉水,蹲下來,把水遞了出去。
接過水,蔡萍感激地連連道謝。
許蘇突然犯了煙癮。他把兜里的紅河掏出來。味道微苦的低端煙,但勁大。小賈沒注意到正有人看著自己,他同情蔡萍的遭遇,勸她說:“大姐,換個律師吧,我們所的傅大律師只給有錢人打官司……”
“可是,我有冤啊……”女人指了指身邊那塊如同血書的木板,眼里一下涌滿淚水。
許蘇沒抽出紅河煙,只是不自覺地揉捏著手里的煙盒。
文珺到前臺處取快遞,看他一眼,又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蔡萍跟前的小賈。臉色一變,文珺罕見地拔高了嗓門,沖小賈嚷:“上班時間,在外頭磨磨蹭蹭干什么!老板發(fā)你工資是讓你管閑事的嗎?!”
“行了行了,我來處理?!痹S蘇一把捏爛了煙盒,以個瀟灑投擲的姿勢,把它扔進(jìn)垃圾箱。他扭頭看見文珺今天穿得五顏六色,跟只山雞似的,本想揶揄兩句,但不知為何興致不高,自己又把后話憋了回去。
小賈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的所作所為都被人看見了,可能怵于許主管的淫威,他忙不迭地站起身,誠惶誠恐地解釋:“她真的……太可憐了……”
“可憐什么?”許蘇劈頭蓋臉地罵,“你助學(xué)貸款還清了嗎就說別人可憐?!你老板我一個月收入兩萬,可住的是月租一千五的毛坯房,開的是跟拖拉機(jī)一樣的二手車,就因?yàn)榧依锴分鴤?,我不可憐?!這個世上誰活得不辛苦,不可憐?!廉價的同情心根本沒價值,你要真他媽有本事,自己過司考拿律證,替她打官司!”
保安被許蘇的罵聲招來了,誠惶誠恐地說:“許經(jīng)理你別生氣,大熱天的……”
“我生哪門子氣?我他媽還不是為了你的飯碗!”許蘇指著保安罵小賈,“一把年紀(jì)了再就業(yè),白天當(dāng)保安,晚上擺地?cái)?,就為了供女兒上大學(xué),他又可不可憐?!”
小賈走了,文珺走了,蔡萍也被保安連推帶搡地“請”走了。
事情圓滿解決,許蘇往門口走出兩步,回頭又看了女人一眼。在木板被保安收走前,他以最快速度記下了上面的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