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之宴
光陰稍縱即逝,數(shù)年后,又是月圓時節(jié)。
“王爺呢?家宴都快開席了,怎還不見人?”
“花園里……”
徐雯怒道:“又掏蛐蛐呢?!”
徐雯正想提了裙出去罵一頓,奈何化妝化到一半,滿頭花簪,對著鏡子瞥了一眼,略有不耐道:“都把簪兒拔了罷,不想插了?!?/p>
婢女怯怯應了聲“是”,便伸手取花簪,徐雯又道:“中秋的禮都送去了么?回條呢?”
身旁管家道:“回條今兒才到的家,二舅爺寫的信,又封了些揚州土產(chǎn)……”那管事說著轉身,一婢女托著木盤上前。
管家取了木盤上的信,恭敬呈予徐雯,又道:“海味餡兒月餅一車,桂花糕五盒,竹葉青十壇,活魚……”
“行了?!毙祧┌研湃踊啬颈P上,不耐道:“年年都是這些。”繼而拿眼打量站在管事身后一人。
那男人身材頎長,戴著一頂斗笠,攏袖立于一旁,衣服似乎不太合身,露出干凈的古銅色脖頸肌膚。
男人低下頭,將雙眼藏在斗笠下,只露出瘦削的側臉。
徐雯道:“你又是誰?”
管事忙側過身,讓靜靜立于其后的那人上前。管事道:“這位是二舅爺派的……”
徐雯打斷道:“取個紅封兒給他,過節(jié)招呼他跟你們一處吃?!?/p>
那管事表情霎是尷尬,半晌后方大著膽子道:“二舅爺……令他到夫人這來謀個差事?!?/p>
徐雯嘲道:“沒臉沒皮的增壽,連自個府里人也養(yǎng)不起了么?”
那男人安靜不答,徐雯隨手打發(fā)道:“門房里坐著罷,過幾天看王爺意思,給你派點事兒做?!?/p>
徐雯想了想,又道:“云起回信了么?”
管家恭敬答道:“小舅爺無信,只托來一匣子?!?/p>
徐雯微有不快,道:“拿來我看看。”
管家捧了木盤上那盒子,撕去封條親手打開,徐雯見到盒中那物,嘴角便略翹了起來。
盒內(nèi)躺著一根白玉簪,乃是匠人所刻,簪頭刻得有如木枝,竟是看得清樹紋,細節(jié)活靈活現(xiàn),縱是樹皮剝落,龜裂之處亦栩栩如生。
樹枝上更點綴著數(shù)朵桂花,花瓣晶瑩剔透,花蕊屈抱細如發(fā)絲,卻一清二楚。
徐雯贊嘆道:“得花多少銀子,這大手大腳的小混蛋?!?/p>
徐雯拈了簪子,對著燈光一照,見簪尾刻著米粒般大小的四個字:
那沉默男子忽地插嘴道:“‘蟾宮折桂’,四胡同蔣府,蘇婉容的字。”
徐雯意外道:“你還知道蘇婉容?”
男人聲中隱約帶著一分笑意,答道:“巧奪天工,全南京僅她一人,嫁給蔣師……蔣??后便封刀不刻。這簪子起碼價值一千兩黃金,并且有錢也買不到?!?/p>
男人又補了一句:“當年據(jù)說連太子想雕個玉珮送人,蔣夫人也不刻。”
徐雯笑道:“明白了,該是小混蛋央著他師娘,親手刻的簪兒。”
那管家附和道:“小舅爺素來有心。”
徐雯啐道:“沒本生意,左右逢源?!?/p>
雖如此說,面上依舊帶著淡淡欣喜,吩咐道:“今兒不穿錦了,去把箱底的黑袍捧了來。”
那婢女應聲轉身去了,徐雯扯了花簪扔在盤中,一頭烏黑長發(fā)瀑布般流瀉,繼而披上黑繡服,白玉般的肌膚在黑袍襯托下,更顯美艷不可方物。
徐雯挽了頭發(fā),只插上云起送的白玉簪,打量那高大男子一眼,道:“斗笠摘了。”
那男人取下斗笠,與徐雯對視,不自然地避開了徐雯的目光。
男人鼻梁高挺,略現(xiàn)鷹鉤之型,雙瞳如玳瑁般棕深。
徐雯道:“突厥人?你與時常來府里的狼部……”
男人干脆利落地答道:“沒有關系。”
“喚何名?”
“朱鋒。”
徐雯“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道:“什么不好叫,叫豬瘋。”也不問此人來歷,道:“先去吃頓飯,看你那模樣就知道會武,明日起,跟著王爺跑腿?!?/p>
朱鋒點了點頭,答道:“謝夫人?!?/p>
朱棣趴在草地上,嘴里銜著根草,秋季滿庭的桂花香,愜意地瞇起一只眼,吹著口哨,一手伸進假山里。
徐雯帶著管事婢女走出院來,朝著花園中一聲河東獅吼:“王爺!開飯了!價成日掏狗洞,掏得出個榮華富貴來!”
朱棣忙不迭地吐了草爬起,“唷”的一聲直了眼,猛贊道:“夫人!你今兒當真是……”
徐雯只上了淡妝,著一身玄服,頭頂玉簪潔白,襯著那瀑布般的三千黑發(fā),只令朱棣看得流口水。
徐雯似嗔非嗔地瞥了朱棣一眼,腳下不停,走向前廳。
朱棣忙賠笑大步追上,伸出手臂讓夫人挽著,中秋王府宴這才開始。
拓跋鋒屈起長腳,坐在廳外一張偏僻角落的桌旁,那桌前盡是府內(nèi)家丁,賬房,無人與其交談,他也不吭聲。便給自己斟酒,挾菜。廳中傳來朱棣豪爽的笑聲,與幾名賓客滿嘴流利的北平方音。
“我就說呢,哎您請您請,我自個兒來,不敢勞駕王爺了?!蹦悄腥寺曇粜Φ溃骸靶」影偃漳菚壕驮搧恚鏇]想到師父總不放我下山,這一等可就……”
朱棣忙笑道:“不妨不妨,姚老弟既是來了,這就住下吧。”
徐雯變了一副模樣,溫言淺笑道:“上回舍弟那事,還是多虧了姚大師……”
拓跋鋒聽在耳中,心頭一動,問道:“夫人她弟……什么事?”
一家丁打量拓跋鋒片刻,笑道:“這話說起來可長,好幾年前,小舅爺在京中帶了傷,就是咱這位姚大師給治的?!?/p>
拓跋鋒瞇起眼,目中現(xiàn)出銳利神色,問道:“什么傷。怎治的?”
那家丁甚是八卦,王爺府中本就無聊,小事都能傳上十天半月,更何況此等大事,一聽拓跋鋒問起,當即眉飛色舞,一口京腔道:
“敢情您是二舅家來的?那成,您也得喚他作小舅爺。告兒您,他在京城天子腳下當錦衣衛(wèi)吶,哎喲我的爺兒喂……錦衣衛(wèi)您懂不?不懂?我告兒您這錦衣衛(wèi)可是了不得……”
“說重點!”拓跋鋒不悅道。
拓跋鋒威勢仍在,這么一喝,那家丁條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疑惑打量其片刻,又接著道:“您不耐煩了這是……成,給您揀緊要的說,小舅爺嘛,那是一等一的人才,聽說極得皇上器重,可是他那回不知咋的就犯了個殺頭的大罪?!?/p>
拓跋鋒屏息靜聽。
那家丁又道:“但小舅爺人好,命大,福緣厚,沒被殺頭,就生生挨了一頓杖打,我低媽唷,您不知道吶,當著皇上和大臣們的面,被打足了三百六十杖……”
“……”
拓跋鋒難以置信地握著酒杯,渾身發(fā)抖。
那家丁一個哆嗦,道:“三百六十杖吶!咱家王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王爺求情也不管用,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小舅爺挨打,真是造孽吶?!?/p>
“聽說把那倆腳都打殘了,肋骨也都打折了,打得朝廷上全是血,打得文武百官都看不下去了,一個個跪在皇上腳下求情……”
“打完以后王爺趕緊的,就把小舅爺給抱回家去,呼天搶地一通哭啊……”
“那時小舅爺就剩這么一口氣吊著……活不轉,也死不掉,據(jù)說舅爺這人還有啥心愿未了,舍不得就死。也幸虧這么個事兒了,王爺一面?zhèn)髂侨┏堑拿t(yī),那名醫(yī)把院子也給擠垮……”
“王爺一面在金陵守著,派人回來報信,夫人一聽到這事兒,那是哭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哎兄弟,兄弟?我說你也哭,你哭啥捏這是?你也知道慘了,赫猴?”
家丁不禁對自己講故事的煽情能力肅然起敬。過了好一會兒,醞釀足情緒,揉了揉濕潤的眼眶,怔怔望向遠處幻想中的地平線,看著那并不存在的夕陽,又唏噓道:
“夫人取了錢,讓小的去發(fā)糧食給窮人,下令全城齋戒。當天到處請和尚道士,在家里做法,恰好姚廣孝大師路過,聽了這事兒,就取了師門秘寶,叫朱眼冰蟾,交給信差帶回去,這才救了云起小舅爺?shù)男悦?/p>
“皓月當空,明珠在天,佳人何處,千里嬋娟……”
“王爺,您每年都是這幾句?!?/p>
“呵呵,本王書讀得少,從小沒被教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