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柳順低著頭,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這時候就算柳順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是個逆來順受的人,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抱怨起那位不負(fù)責(zé)任的上司。
你說你生病休息就休息了,為什么要離開皇宮呢?
你說你要離開皇宮那就好好跟皇上說一聲嘛。以他對你的寵愛,怎么也會準(zhǔn)你幾天假啊。為什么要留下這么一張紙條呢?唉!
想到收拾張平屋子的小太監(jiān)把這張紙條呈給他時的古怪表情,柳順不由頭疼。
好么,就算原本全宮上下沒幾個人不知道你和皇上之間有奸情,可你也不能這么堂而皇之、正大光明??!
你留這么一張紙條,還寫著丑八怪三字,你說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您老了不起,敢明目張膽地留言罵那位丑。那您別跑啊!有種你給我留下來!
是誰跟我講做人奴仆要保持低調(diào)的?
好吧,我也承認(rèn)你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低調(diào)的、不引人注意的。可你也不能就因?yàn)檫@,偶爾“高調(diào)”一下殺傷力就這么強(qiáng)??!
柳順第一次這么后悔坐上太監(jiān)副總管這個職位。之前他不僅得想法封住那小太監(jiān)的嘴,讓他別到處亂說;現(xiàn)在他還得想辦法在今天內(nèi)保住自己一條小命。
柳順這時還不知道,這絕對不會是他第一次后悔。沒法,張公公雖然干下了這碼不夠義氣的事,但柳順因?yàn)殚L期以來都把張平當(dāng)作楷模來看,所以一時半會兒你讓他推倒心目中張平的高大形象還真有點(diǎn)難。
良久,書房里一片沈寂。
柳順頭低得酸疼難忍,等了半天不見上面有任何反應(yīng),不由偷偷擡起眼向上面飛快地瞄了一下。
平武帝正在閱讀一本奏折。
好像很正常?
柳順膽子大了一些,又飛快地向上掃了一眼。
這次他看到皇帝陛下正在拿朱筆批改那本奏折。
沒事?
真的一點(diǎn)事都沒有?
柳順懷疑,柳順?biāo)闪丝跉猓樤谒闪丝跉獾耐瑫r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有點(diǎn)小小的失望?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柳順不曉得自己該告罪出去做事的好,還是依舊站在這里等待吩咐。見上面那位一點(diǎn)開口的意思也沒有,想了想還是沒敢動。
也不知等了多久,途中小太監(jiān)進(jìn)來添了兩次茶水。因?yàn)橐恢闭驹谀抢镂磩?,柳順背后的汗已?jīng)濕透里衣。
終于,上面那位好像總算注意到他的存在了。
平武帝端起茶盅潤了潤唇。面前的案幾上整整齊齊放了兩垛奏折,無論哪一垛都像是用尺量過一般放的是端端正正。而在這兩垛奏折的正當(dāng)中則放了一張紙。
“有他出宮的記錄嗎?”
柳順愣了一下,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上面是在問他話,趕緊回答道:“啟稟皇上,張公公并無留下出宮記錄?!?/p>
“誰最后看見的他、什么時候?”
“稟皇上,早上給張公公煎藥、負(fù)責(zé)侍候張公公的于正里在卯時末(今7點(diǎn))給張公公送的藥,看他把藥喝了、收了藥碗才離開。”柳順咽口唾沫,“這之后就沒人看見張公公了。”
“他屋里還少了什么?”
“沒有。什么都沒少?!?/p>
“朕那邊呢?”
“這……”柳順抹汗,心想誰敢去您那兒確認(rèn)那人的東西?天知道您那宮殿里放的哪些是張公公的、哪些又是您的。
平武帝身體往后靠到椅背上,閉上眼睛像是在閉目養(yǎng)神。
柳順等了等,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皇上,您看要不要派人去找?”
平武帝半晌沒吭聲。
柳順也不敢再開口,低頭躬腰默默等待指示。
“不用去找?!逼轿涞劢K于開了金口,隨即坐直身體吩咐他的副總管道:“這有兩垛折子。左邊這一垛你挨著順序給朕把人叫來?!?/p>
柳順一驚,頓時可憐起這些等會兒要被叫過來的大人們。
“至于右邊這一垛,”平武帝隨手拿起最上面兩本扔給柳順道:“你讓人逐個告訴他們,朕要好好查他們。讓他們自認(rèn)有罪的,就到刑部那兒去報(bào)備;自認(rèn)無罪的,就把這折子給他看?!?/p>
柳順身上的冷汗“唰”的又冒出一層。
這是什么意思?這事為什么讓他辦?
這種事他以前從來沒有辦過啊。張公公你在哪兒?怎么偏偏這個時候……!
“是,奴婢這就去辦?!?/p>
柳順也不敢說自己不會辦,撿起地上兩本奏折揣入懷中,隨即恭恭敬敬地上前抱起左邊那垛奏折。這個命令簡單,他只要按順序抄下名字,然后讓下面人一個個挨個去傳喚這些大人就是。問題是他懷里這兩本,他要怎么辦才能讓皇帝陛下滿意呢?
“柳順。”
平武帝擡起頭來,臉上的神色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但柳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那位臉上從眉心劃至兩耳下的人字形胎記變得越發(fā)鮮艷,看起來就像要滴出血來一樣。忽然,柳順打了個莫名的冷顫。
“奴婢在?!绷樀穆曇粼桨l(fā)謙卑。
平武帝卻用堪稱和藹的聲音對他道:“這事給朕好好辦,辦好了朕有賞。辦不好,你就去給朕把張平張公公找回來。明白了嗎?”
“是,奴婢明白了。奴婢一定會把此事辦好。”柳順一頭冷汗抱著一堆奏折低頭倒退走出上書房。
高大的平武帝再次往后靠到椅背上,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微笑。
“啊嚏!”
張平揉揉鼻子,摸了半天沒從身上摸出一塊手帕,只好隨便用袖子擦了擦。
瞅瞅天還沒黑、摸摸肚子也不是很餓,那就繼續(xù)睡吧。
翻個身,裹緊被子,拽拽枕頭,張公公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嗯……好久沒有這樣一個人睡了,他要好好睡個好覺。
天黑了,與上書房相隔一道宮殿的議事房內(nèi)或站或坐了六七位大臣。
這些人中有的坐在那兒發(fā)呆,臉色蒼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的站在一處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則背著手在房中走來走去。
“咿呀?!弊h事房的房門被推開。
房中眾人一起向門外看去。
負(fù)責(zé)農(nóng)務(wù)的大臣司農(nóng)卿陳老垂著雙肩舉步欲跨門檻。
“陳大人,小心腳下?!鳖I(lǐng)路的小太監(jiān)善意提醒。
陳老一腳踩在門檻上跨進(jìn)屋內(nèi)──幸虧提醒及時,雖說踩著門檻也難看,但總比被絆倒的好。
“多謝?!标惱峡嘈σ宦暋?/p>
小太監(jiān)擡起頭,眾人一起看向他。下面輪到誰了?
“皇上有請大理寺卿吳大人。”
正欲迎上前來和司農(nóng)卿說話的吳大人一聽輪到自己,對陳老苦笑了一下,隨即整理衣冠跟在小太監(jiān)身后而去.
大理寺卿與傳喚的小太監(jiān)一離開,屋中數(shù)人頓時一起圍上前來。
“陳老,皇上跟您說什么了?”
“是啊,陛下今天這一出到底是為何?”
陳老找了一張椅子扶著扶手緩緩坐下,搖搖頭嘆息道:“老夫也不知?!?/p>
不要提陳老,大概今天被叫來的大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今天上奏折的人幾乎有一半都來了。
隨即一位位大人被傳喚。被傳喚的人,有的面帶笑容出來,有的從上書房出來時甚至可以稱得上興高采烈。而這些帶笑的大臣大多數(shù)都回去了。問他們什么事這么高興,他們也只是搖搖頭、神秘兮兮地道:佛曰不可說也。
但并不是所有人進(jìn)去后出來時都能面帶笑容的,如今留在上書房的幾位大臣,除了還有一位沒有被傳喚以外,其他人都是傳喚過后自動留下來打聽消息的。這些人的心理都差不多,眾人愁總好過一個人愁吧
“要變天了。”
刑部尚書劉曉的一句話,讓眾人一起陷入沉默。
是呀,天應(yīng)該也總算要變了。
有人心慌,也有人感到心安。
平武帝是個怎樣的人、怎樣的帝皇,了解的人并不多。但這樣一位曾經(jīng)歷過無數(shù)血腥的人登上皇位后竟顯得異常平和。這不得不說是一件大大出乎眾人意料的事情。
先帝逝去、新皇登基,朝堂上留下的基本上都是原來的老臣,新帝并沒有做多少變動,看起來也不像是有動他們的意思。
可是這只是看起來像而已。他們可不記得他們在這位皇帝還是皇子時對他有過什么幫助,甚至有些人還嘲笑過他。
這位帝皇的胸襟真的寬大到這種程度么?還是他在等待?在觀察?
觀察他們是否愿意為他賣命、是否適合這個位置?還是在等待最佳的、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的機(jī)會?
抱著這種想法,一年來,三分之一的朝臣顯得很拼命,這三分之一中也不乏有想要一展抱負(fù)的人。
還有三分之一則選擇了中庸之道,不激進(jìn)、也不推諉,大多數(shù)時間都花來揣摩上面那位的圣意。
最后剩下的三分之一,一開始時還知道裝裝樣子,時間長了,就覺得無論哪個帝皇都一樣,漸漸的也就開始玩起陽奉陰違的把戲,暗底下原來是什么樣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
“今天韋大人和風(fēng)大人都沒有來?”陳老打破沈寂確認(rèn)道。 ?
劉曉搖搖頭。
“你們猜那兩位會不會知道些什么?”
劉曉擡起頭,“陳老的意思是?”
陳老沈思片刻,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道:“得去韋府和風(fēng)府走一趟?!?/p>
就在眾位大臣心煩意亂的此時,張大總管張公公抱著被子張著嘴,正睡得又熟又沈,美得鼻孔就差沒冒兩個泡泡。
“!當(dāng)?!遍T外有什么被風(fēng)吹落。
“嗯……”張公公勾起一只腳,撓撓小腿肚,夾緊被子翻個身,繼續(xù)夢他稱霸武林的美夢。
深夜。
平武帝孤零零地坐在龍床上,靜靜地看著燭臺上的燭火。
“啪?!?/p>
很小的聲音,但在寂靜無聲的廣大宮殿里,這一聲竟顯得那么明晰。
燭火小小炸裂了一下,火苗立刻向上竄了一小截,隨即又恢復(fù)原狀。
風(fēng)府。
“韋大人怎么看?”風(fēng)茈翹起腿,笑瞇瞇地詢問坐在對面的文雅男子。
韋問心對東方抱了抱拳,不溫不火地道:“一切看皇上的意思?!?/p>
“皇上的意思?那你認(rèn)為皇上有什么意思?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皇上的另一個旨意。
韋問心呵呵笑,“看來也有人找上風(fēng)大人您了。”這不是一個疑問句,而是一個肯定句。
風(fēng)茈也回以呵呵一笑,瞇眼道:“希望那位能再多拖些時間,這樣要不了幾天,我的下半生就不用愁了。
韋問心聞言苦笑,這人還真不愧有“瘋子”之名,哪有人當(dāng)著外人的面堂堂皇皇地說自己要貪污的?而且自己和他怎么也談不上親近吧?
“不過,在下仍有不解之處,希望風(fēng)大人能為在下解惑?!?/p>
“解惑不敢,韋大人是不是在奇怪皇上這次怎么會一下子做出這么大的動作?”
“是啊?!表f問心不好意思說皇上這兩個旨意就差沒鬧到人盡皆知。
“在下可以理解陛下為什么會把一些朝臣請到宮中,想必是為了給他們示個警,好讓他們不要輕易插手那兩位大人的事。順便也起到敲山震虎的目的?!?/p>
“韋大人分析的極是。”風(fēng)雨山輕輕擊掌贊賞。
“可是有必要這么興師動眾么?”而且為什么獨(dú)獨(dú)漏了我們兩人?韋問心沒把這句話問出來,他相信風(fēng)雨山一定知道他想說什么。
風(fēng)雨山果然沒有讓他失望,“那位八成沒按什么好心。獨(dú)獨(dú)漏掉我們兩人,九成九是看不得咱們清閑。韋兄,你不覺得咱們的薪俸少了一些?”
聽風(fēng)雨山如此失敬之言,韋問心只能裝沒聽見,“我們身為臣子,自是應(yīng)當(dāng)要為陛下分憂解煩??龋鳛槌⒁黄反髥T,我們的薪俸也絕對算不上少?!?/p>
這句話立刻迎來風(fēng)左相一個白眼。
“不管那位什么想法,我們靜觀其變就是?!憋L(fēng)雨山起身。
“您也不知道皇上真正的用意何在?”韋問心很驚訝,眼中有失望也有高興。
風(fēng)雨山心眼多明的一個人哪。在心中笑笑,明白姓韋的對他還是存了些比較和對抗的心理。
“我聽到一個傳言。”風(fēng)雨山突然道。
“什么傳言?
“呵呵,我正準(zhǔn)備找人核實(shí)此事。我想如果傳言屬實(shí),那么我們接下來的日子要不好過了?!?/p>
什么意思?韋問心當(dāng)沒看到風(fēng)雨山明顯地送客之意。
風(fēng)雨山嘿嘿笑。
韋問心也不急。
兩個聰明人就這樣耗上了。
張公公終于動了,像個芋蟲一樣,一點(diǎn)點(diǎn)掙扎著從被中爬出。
他餓了,想找些吃的。
屋里黑燈瞎火,也虧得他眼神比平常人好幾倍,不至于東磕西碰,總算順利摸到了大門。
把大門拉開一條縫,探出一點(diǎn)腦袋確定周圍沒有人間氣息后,瞬間,這人就竄了出去。
翌日,也是張平留書出走的第二天早上。
早朝如同往日一樣正常開始。
只是今天金鑾寶殿里的氛圍卻與往日截然不同。
平武帝掃視了下面眾臣一眼,微含諷刺地挑了挑嘴角。
風(fēng)雨山特地往平武帝下首某個位置瞄了瞄,瞇眼笑了。只不過這笑容有那么點(diǎn)苦澀和不滿。他想他已經(jīng)知道上面那位為什么要這樣大張旗鼓了。典型的“我不高興,你們也得陪我一起不高興”的人。
“眾愛卿今日有何事啟奏?”
“撲通!”一名京官上前一步跪倒,匍匐于地高喊:“皇上,臣有罪!”
平武帝還沒開口問他有何罪。就聽此人哭叫道:“皇上,臣教子不嚴(yán)是臣的過錯??!”
接著這位大臣用了非常含蓄隱晦的說法、陳述其子侄霸人田產(chǎn)不小心出了人命的罪行。說完就開始拼命磕頭,說自己教子不嚴(yán),同時又重點(diǎn)哭訴了因其發(fā)妻早逝、造成其母對孫輩嬌慣溺愛,以至于大禍釀成。
平武帝跟聽故事似地,津津有味地聽完,點(diǎn)點(diǎn)頭。隨后看了看下面排列的朝臣,問道:“事情果真如此?”
有人張口正要附和,旁邊與他交好的大臣立刻暗中拉了拉他。這人就是昨天被傳喚的大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