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宸風雙臂一振,仰天長嘯,震得梁間簌簌落塵,胸前的破口露出肌膚,竟連一絲血痕
也無,生滿黑茸的虬勁胸肌掠過一抹金紅暗芒,稍縱即逝。他活動活動頭頸,面上獰笑益盛,
大踏步走了過來。
耿照雖對明棧雪無甚好感,也不禁替她著急,只見明棧雪并未起身,徑自盤腿端坐,似
在運功調息。
他忍不住心中失望:“她到底也不是岳宸風的對手。”見岳宸風一掃頹勢,風風火火來到
女郎身前,巨掌一揮,明棧雪頭上的紗笠“呼!”臨空飛起,散開一頭烏亮的如瀑長發(fā)。
明棧雪一動也不動,岳宸風卻蹲下身來,伸手捏著她尖細的下頷,端詳片刻,瞇起虎目
贊嘆道:“多年不見,你還是這般動人。我以為這些年已漸漸不再掛念,今日一見,始知大錯
特錯。世間美人再多,卻無一名尤物如你?!?/p>
他抬起她的下巴,指尖品著滑如浸乳絲緞般的美妙手感,喃喃道:“很久,沒有人敢對我
這么不禮貌了。膽敢如此的蠢人,我會鋸斷他們每寸肢體,挖出雙眼?割斷舌頭,再用燒紅
了的小鐵箸,一點?一點耷黏著挾下他們全身的皮肉......奇怪的是:我一見了你的容貌,卻
都暫時忘了這些念頭?!?/p>
明棧雪閉目仰頭,強自運功壓下脈中雷勁,忽然開口。
“你......你若想以酷刑折磨于我,我便咬舌自盡,讓你什么也得不到,到頭來一場白忙。”
岳宸風料不到她身中紫度神掌的雷勁,竟然還能開口說話,聞聲身形如影一晃,無聲無
息退至門邊;落足之際,原本所在處似還留有殘像,一丈的距離間烏影層疊,若有數(shù)名振衣
舞袖的岳宸風。
明棧雪堪堪鎮(zhèn)住體內隱患,濃發(fā)一搖,支起半截柳腰,掩口迸出一串銀鈴輕笑。
岳宸風面色鐵青,這次卻非是故意示弱,虎目中殺機隱現(xiàn)。
明棧雪笑得花枝亂顫,半晌才幽幽一嘆,曼聲道:“我認栽啦,岳宸風。多年不見,沒想
到你的武功進步如斯,好厲害的虎箓七神絕!”
岳宸風容色稍霽,“哼”的一聲,獰笑道:“中了紫度雷絕?還能開口說話的,你明姑娘
也是我平生僅見的第一人。待你眉間的紫氣布滿印堂,雷勁便在體內結成了丹,如無我的‘九
霄辟神丹’化解,你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屆時你若還笑得出,岳某人才真是佩服?!?/p>
明棧雪封了身上幾處穴道,知他所言無虛,胸中卻仍有一絲不平,忍得片刻,終究還是
問了出口?!氨袒鹕窆﹄m是內家絕學,卻不能無端飛進,你的內功進境如斯,定是另有奇遇。
我說的是也不是?”
岳宸風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都到了這時候,你還爭什么?”
“你既未否認,那便是啦?!泵鳁Q┑灰恍??!拔艺f呢,你怎能在短短數(shù)年之內一口氣
貫通七絕,原來又是天上掉下來的遇合。你這人要說有甚長處,便是運氣之好,令人瞠目結
舌?!?/p>
岳宸風面色一沉,正要反口,驀地微凜:“小賤人雖要強好勝,決計不會在緊要關頭一味
纏夾......莫非,她在等什么人出手?”長笑道:“你若巴望著誰人來救,算盤可就打錯了?!?/p>
明棧雪端坐不動,輕笑道:“是么?”
嘩啦一聲瓦破檐穿,一條烏影躍入廟中,凌空揮掌拍落。
岳宸風轉身相接,雙掌對擊,來人內力不及,順勢后躍,手中烏枵木拐一點,穩(wěn)穩(wěn)踏上
中庭殘破的青石磚地。
岳宸風收勁吐息,忽覺一陣天旋地轉,接招的右掌心麻癢難當,血脈所經,整條手臂都
刺熱起來,不由心驚:“好厲害的毒掌!”見來人拄杖而來,不愿貿然硬拼,忙施展形絕“藏
形躡影”退至火畔,丹絕“碧火神功”的雄渾內勁于體內運行一周,將毒素悉數(shù)化去,點滴
不留。
便只片刻工夫,來人從容跨過高檻,卻是一名瘦小佝僂的黑衣老嫗。
她雙目明亮,步伐雖慢,落腳卻極是俐落穩(wěn)健,風帽中漏出幾綹斑駁灰發(fā),干癟的小臉
上蛛紋密吐,相貌并不特別丑陋,只是老邁已極,說有百歲也不難取信于人。
檐外,無數(shù)條曼妙身影“唰唰”滑落,足不點地,就這么吊在半空中隨風輕蕩。
仔細一瞧,這一干女子雖然黑巾覆面,但個個身段窈窕,烏絲般滑亮的緊身夜行衣上飄
著五彩斑斕的鮮艷飾帶,顯是正當妙齡;藕臂間掠過一抹絲滑銀光,卻是攀著極細的繩索縋
下屋檐,在夜空里看來宛若懸蛛,艷麗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以岳宸風的內力修為,若有人一近破廟數(shù)十丈方圓,斷不能逃過他的耳目,這幫妙齡女
子卻又是如何掩至?岳宸風心念一動,忽想起七玄中人傳有一種無色無味的奇毒,隨風入夜,
恍如細雨浸潤,能麻人舌嗅聞聽,令中毒者五感漸鈍而不自知。打量黑衣老嫗幾眼,頓時了
然于心,冷道:
“據(jù)我所知,越城浦左近非是‘天羅香’的地盤。蚳夫人深宵駕臨,不知有何見教?”
被稱為“蚳夫人”的老嫗鳳目一翻,拄著烏枵杖望了他幾眼,低聲道:“尊駕好眼力,竟
認得老身?!?/p>
岳宸風從容笑道:“天羅香的勢力,在七玄界中足以位列前三甲,誰不知‘代天刑典’蚳
狩云蚳夫人的大名?貴門三代宗主都受過夫人的教導,放眼當今七玄界中,數(shù)不出一個比蚳
夫人更德高望重的長老?!?/p>
蚳夫人拄杖一笑,閉目低道:“年輕人,你的嘴很甜哪?!睆睦p腰的內袋里取出一枚龍眼
核大小的黑丸,低聲道:“這是本門‘五艷妍心散’的解藥。你含入口里,從這扇大門直直走
將出去,別要回頭,一個時辰后毒素自解。”
岳宸風聽她有意圓場,只道是對掌之后心知不敵,萌生畏懼,笑道:“恐難如夫人之意!
人我要,解藥我也要。憑夫人的武功,只怕攔不住我?!?/p>
蚳夫人淡淡一笑,拄杖低道:“既然打不過,那便不要打?!本贡侈D身去,慢吞吞地踱出
了廟門。卻聽明棧雪叫道:“小心,別讓她封住此地!”
神壇里外的耿照?岳宸風聞言,俱都一愣。
耿照心想:“這蚳夫人不是來救她的么?她怎又出言提點岳宸風?”
岳宸風卻不由一凜:“難道是......糟糕!”施展形絕掠至門邊,忽見一張大網(wǎng)從天而降,
交錯縱橫的雪練將整個山門封起來,細密的網(wǎng)罟大如銅錢,僅容一指穿過。
岳宸風提掌劈落,只覺銀絲既綿又韌,觸手沾黏,他這掌運上了七成功力,竟然擊之不
穿。他雙掌交疊,轟然擊出,連胡彥之?薛百螣這等高手都抵受不住的紫度神掌,偏偏對銀
絲蛛網(wǎng)一點用也沒有。
手掌擊上絲網(wǎng),不過將它撐擠出單臂五指的形狀,無論延展得再深,終究無法穿破,內
力反而加速逸去,幾乎不受控制。岳宸風在山門前略一耽擱,兩壁破窗外也都覆上了絲網(wǎng);
抬頭上望,屋頂?shù)钠凭W(wǎng)孔洞外銀光燦燦,一綹一綹的絲束交錯縱橫,竟無一絲空隙。
岳宸風猛然回頭,怒不可抑:“這便是天羅絲?”卻是對明棧雪問。
她淡淡一笑,柔聲道:“是呀,我當初只帶了一卷隨身,你也見識過的??倝啥嘀?,
要捆住一間屋子,原也能夠?!惫⒄障肫鹚S手一揮,便將自己一路推過火堆,系繩卻肉眼
難見,暗忖道:“原來那便是天羅絲?!?/p>
岳宸風面色一沉,伸手道:“拿來!”
“拿什么呀?”明棧雪嘻嘻笑著,口吻一派天真爛漫。
“五艷妍心散的解藥,還有那柄匕首。”岳宸風冷笑:“天羅絲水火不侵,凡鐵難斷。我
見你用過一柄匕首裁絲,東西呢?”
明棧雪聳了聳肩,背影依舊優(yōu)雅好看,動作中卻有一絲少女般的淘氣俏皮。
“五艷研心散是以五種毒物混合配置的毒藥,選用哪五種毒物?配比如何,天羅香中人
人不同,別說我無解藥在身,便有丹藥,也解不了姥姥的方子?!彼f著似覺有趣,掩口“噗
哧”一聲,怡然道:
“至于那柄裁絲匕,方才已被你的‘金甲禁絕’所斷,岳老師紫度神掌一揮,連破片都
不知飛到了哪里,小女子愛莫能助。那天羅絲質地奇異,便有神兵利器也不易割斷,刃尖須
浸泡特制的藥水,反復鍛打,經三年而成。秘方在《天羅經》里有詳細記載,你要不要看?”
岳宸風怒極反笑:“人是你引來的,能眼睜睜看你毒發(fā)身亡?明棧雪啊明棧雪,你真當我
是三歲孩兒?”怒目一睨,瞳中溢滿赤紅血絲,猶如猛虎伏巖,狀欲噬人。
明棧雪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說她們是來救我的?”
她越笑越是酣暢,直笑得前仰后俯,無視于岳宸風的殺人目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輕
撫酥胸:“我自回東海,已挑掉了天羅香五處據(jù)點。有名有姓的共殺死織羅使五人?迎香使七
人,沒名沒姓的弟子更是不計其數(shù),逼得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蚳姥姥非親自出馬不可。我
若不死在此間,姥姥只怕難與我?guī)熸⒔淮??!?/p>
她末尾幾句提高了聲調,隨風遠遠送出,廟外聽得一清二楚。
山門之上,雪白絲網(wǎng)映出一抹佝僂身形,蚳夫人低聲道:“叛徒!早知今日,當年我便該
再加把勁兒,力勸掌門斬草除根?趕盡殺絕,也不致枉死了那些個忠心耿耿的徒眾。這五艷
研心散若能要了你的命,還算是你的造化,落在老身手里,定要將你剝皮拆骨,割成一條條
的,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岳宸風的目光來回巡梭,面上余映艷紅?跳動不休,心中卻是驚移不定。
“難道......賤人轉了性,這回說的竟是實話?還是她與蚳夫人串通一氣,編派了這一大
套,來誆騙于我?”不動聲色地走近幾步,低聲問:
“人呢?”
明棧雪知他問的是耿照,輕輕一笑,悄聲道:“給我一刀殺了,尸身投入井里,你信是不
信?”岳宸風不置可否,又問:“東西?”明棧雪明白其意,下巴微抬,一雙妙目投向他身后
梁間。
岳宸風余光瞥去,果然見貯裝赤眼刀的那只烏檀琴匣橫放在梁上,背匣的革帶與琴匣一
角染有墨一般的深濃赤赭,一看便知是半涸之血;其量之多,還沿著壁角緩緩淌落一抹烏紅,
只是沒于隳墻敗土之間,也不怎么惹眼。
“她不知耿照緊要,沒準真是一刀殺了,取其財貨珍寶?!?/p>
岳宸風并未全信,只是盱衡情勢,先求五艷研心散的解藥,生離此地,以腳尖在地上寫
了個“逃”字,又望了梁上一眼。明棧雪卻輕輕一抿,探出蓮瓣兒似的小巧白繡鞋,將那“逃”
字抹去,寫了個“?!弊郑ы饲傧灰谎?,笑意嫣然。
岳宸風面色鐵青,遲疑片刻,咬著牙緩緩點頭。
明棧雪嘆了口氣,幽幽說道:“姥姥,昔日在總壇之時,你對我雖說不上好,卻做到了‘公
平’二字,該罵則罵?該賞則賞,與旁人并無不同。我怨恨師傅?怨恨姐姐,怨恨天羅香眾
人,獨獨不怨恨你。”
門外,蚳夫人拄杖默然,良久才道:“到了這步田地,說這些都已遲啦。早在你盜《天羅
經》反出宗門之時,你的下場便已注定,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焙雎犻T里一聲低呼,明
棧雪急道:“哎喲,姥姥!你怎地給說了出來......”突然驚叫:
“你......你想做什么?那是我?guī)熼T的寶物,你休想......啊--”
從網(wǎng)罟望進去,岳宸風魁梧的身形恰恰擋著明棧雪,果有幾分侵凌的模樣。
蚳夫人心念一動:“莫非她未將身懷《天羅經》一事透露給他知曉?不好!”烏枵杖一點,
小小身子凌空飛起,撲入山門:“撤!”拐杖所指,雪練蛛網(wǎng)應聲兩分。
山門之中,岳宸風早已蓄勢待發(fā),聽得腦后風至,霍然轉身;只見蚳夫人已至,左手食
?中二指宛若鳥爪,徑取岳宸風雙目!
這本是兵法中常見的“圍魏救趙”之計,蚳夫人畢竟年老血衰,又是女子,先前吃過岳
宸風掌力的虧,不欲正面相?。誰知岳宸風不閃不避,閉上眼瞼,竟以人身之中最柔軟的雙
目相迎!
蚳夫人乃當今七玄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長老,平生經歷過無數(shù)風浪,生死相搏之際,誰敢平
白賣一雙照子給她?不覺氣惱:“兀那小子,敢置老身于胡底!”半空中易虛為實,指鉤朝他
目中插落!
“篤”的一聲,岳宸風面上金芒一閃,指尖卻未入肉溢血,所刺脆韌如革,不像是柔軟
脆弱的眼珠,倒像一指戳中了眉骨。這樣的橫練硬功蚳夫人聞所未聞,一怔之間岳宸風雙掌
交錯,“唰!”一聲扯下她的數(shù)層纏腰,屈膝上頂;蚳夫人疊掌一接,順勢飄退。
岳宸風扯爛纏錦,一把從漫天花碎中攫住黑丸,送入口中,反手扣住明棧雪的腕脈,將
她擄至身前!
“你!”明棧雪咬牙一抬頭:“不守信用!”
岳宸風縱聲長笑:“與虎謀皮,誰人之過!”
蚳夫人雙足落地,揮舞木杖,蛛網(wǎng)正欲重新織起,岳宸風挾著明棧雪踏前一步,獰笑道:
“老虔婆!你要《天羅經》,還是一團爛紙?”蚳夫人面色一凝,伸手制止左右,挑動疏眉,
低聲道:“你待如何?”
岳宸風道:“我不欲與天羅香為敵。就按照你原先提議,這小賤人交給你們,天羅香讓條
路給在下離開,莫要逼虎傷人?!毙闹袇s暗自盤算,先帶赤眼離開此地,回頭再趁蚳夫人落
單之時下手襲殺,又或命五帝窟眾高手牽制,伺機奪回明棧雪。
蚳夫人不欲節(jié)外生枝,點頭道:“如此甚好。閣下武藝高強,可要劃下道兒來,日后江湖
相見,天羅香才不致錯殺了朋友?”
岳宸風笑道:“區(qū)區(qū)賤名,便不勞夫人費心了。”挾著明棧雪走上前去,蚳夫人也拄杖緩
步而入。
明棧雪忽道:“岳宸風!我以《天羅經》交換一條生路,你竟要將我交出去?”
岳?蚳兩人雙雙停步,蚳夫人心想:“他是‘八荒刀銘’岳宸風!自詡正道,必不遵守與
七玄中人的約定......難怪,難怪他不敢以姓名示人!”
岳宸風卻是暗叫不好:“小賤人移禍江東!”正欲辯解,頂上“呼”的一聲落下一物,蚳
夫人的距離較近,杖尖一翻一挑,穩(wěn)穩(wěn)將那物事按在地上,正是烏檀琴匣!
岳宸風眼中殺機一露,蚳夫人對他已無點滴信任,兩人僅靜止一瞬,雙雙動起手來!
便在此時,明棧雪忽伸手往踝邊一抹,似是割斷了什么,如箭離弦般掠向破窗!
蚳夫人被岳宸風的雷絕掌震退兩步,已然追之不及;岳宸風施展形絕,堪堪追至明棧雪
身后兩臂之遙,伸手難及,索性凌空一掌,正中其背門。
明棧雪藉勢撞在破窗外的天羅蛛網(wǎng)上,伸手一抹,整個人便穿了出去!岳宸風恍然大悟:
“是那柄匕首!她定是藏了部分碎片在掌間!”既失一鵠,不可再失一鹿,忙將琴匣負在背
上,縱身躍出山門。
院里高高低低據(jù)滿了黑衣彩帶的妙齡女郎,地上橫躺著幾具尸體:窗邊兩人,井畔一人,
半圮的圍墻被穿破一扇窗格,四周布滿血跡。蚳夫人拄著拐杖,靜靜踏著青石磚地凝視著岳
宸風,眼角垂落的衰老目中蘊有精光。
一名女郎翻墻落地,恭恭敬敬地跪在蚳夫人身前。
“啟稟姥姥,墻外有三名姊妹不幸殉難,算上落井的兩人,死者共計八名。那人已不見
形跡??梢^續(xù)追趕?”
“不用。你們撞在她手里,也只是白白犧牲而已?!蓖h夫人輕道,雙目卻牢牢盯著眼前
之人?!霸厘凤L,交出《天羅經》,天羅香上下決計不為難你。”
岳宸風冷笑。
“你是她姥姥,豈不知明棧雪說謊成性?小賤人出手狠毒,天性淫冶放蕩,傷天害理之
事做得多了,這等信口雌黃的無聊話語,夫人切莫當真。”
蚳夫人微微一怔,才省起他口中的“明棧雪”,原來是記憶里那個白衫白裙?明艷不可方
物的小女孩。
那是她闖蕩江湖之后,自己取的名字罷?印象中蚳夫人從沒喜歡過她。她這輩子看過太
多?太多血淋淋的例子了,女人太美,只會替自己和別人帶來災禍,便是十幾歲的小女娃也
不例外。
她暗自嘆了口氣,決定在此時此刻稍稍縱容一下自己,做一點任性的事。
--天羅香的女子縱使十惡不赦,也只有我等天羅香之人能夠針砭處罰!
這事,死也輪不到外人插口。尤其是自詡“正道”的臭男人!
“我也不想當真?!蓖h夫人低道:“你把背上的木匣留下,全身脫得赤條條的,證明你身
上沒有《天羅經》,之后要走要留,任君自便?!?/p>
“也好?!?/p>
岳宸風口含黑丸,深吸了幾口冰涼干冷的夜息,確定全身真氣運轉如意,五感盡復聰明,
活動活動指節(jié),獰笑道:“我一直想試試,失了‘七玄界第一武典’的天羅香,武功究竟還剩
幾成!”
※ ※ ※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全身血脈一通,四肢終于恢復自由。
他躍下神壇,伸展酸麻的肌肉關節(jié),忙不迭地拍去頭臉沾上的蛛網(wǎng)灰塵。
不久前,岳宸風才憑著一雙肉掌殺出破廟,中庭內遍地都是被他一掌震死的蛛門女郎,
蚳夫人率領剩余的手下追了出去。原本一團混戰(zhàn)的激烈戰(zhàn)場,如今只余冷風習習,說不盡的
凄冷寥落。
耿照彎腰揭開一具女尸的面巾,雖瞠目吐舌?死狀凄慘,但扭曲蒼白的五官依稀辨得出
主人芳華正茂,也不過十幾二十歲的年紀。
他本想將尸首就地收埋,又唯恐岳宸風去而復返,連挪動尸首排列在一處亦不可得,心
中為諸女暗誦佛號,忽然膝彎發(fā)軟,一陣地轉天旋,驀地想起:“是......是那個什么‘五艷研
心散’的毒!”扶著古井邊緣想穩(wěn)住身形,手掌卻在井縫里的青苔上一滑,整個人頭上腳下
跌了進去。
噗通一聲,冰寒刺骨的井水涌入口鼻,耿照雙手亂攀,好不容易抓住了嶙峋錯落的井壁
砌磚,仰頭冒出水面,一邊嗆咳,一邊貪婪地吸著新鮮空氣,好不容易把肺中的積水嘔出。
這井昔日是廟中修道人所用,破廟占地不小,想來極盛時要養(yǎng)不少徒眾,井雖挖得不深,
井欄卻做得寬大。若非如此,以耿照倒栽蔥似的撲跌入井,光是狹窄的井壁便能撞得他頭破
血流,枉自送了性命。
他攀著井壁,支撐身體不往下沉,雙眼漸漸習慣黑暗。
透過頭頂照落的一點月光,赫見水面上浮著一大把?一大把的黑發(fā),左?右?對面的井
壁處各都擱著一具女尸,耿照想起適才明棧雪穿出院墻時,順手殺害數(shù)名天羅香弟子,其中
墜入井中的有......兩人。
他忍不住全身發(fā)冷。
左手邊和右手邊的女尸面部朝下,井水的浮力支撐她們的頭顱和身體,要不了多久,當
水灌滿了肺部之后,尸體便會逐漸下沉,直到腐爛至某個程度才又再度漂浮起來。
只有在正對面的第三名“女尸”,胸口以上還浮在水面。就和他一樣。
他勉力打醒精神,試圖從幽暗中分離出“女尸”的輪廓,只可惜冰冷的井水無法沖淡毒
素,五艷妍心散的毒正透過血液行遍他身體各個角落。耿照頓覺胸口有股說不出的悶痛,盡
管井水冷徹心脾,他卻似乎能清楚感覺到心臟掐擠?擴張,又掐擠?再擴張的動作,挾帶著
鼓動似的隱隱悶痛......
“五艷妍心散其實并不是毒,而是一種蠱?!?/p>
“蠱......蠱?”
耿照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才發(fā)現(xiàn)是“女尸”在對他說話。
“像粉一樣的鱗蠱被吸入體內之后,便會順著血液流到心臟--人身上最溫暖的地方--
開始準備孵化;麻痹五感知覺的,便是在孵化的過程中,由剝落的鱗粉中所散逸的毒素。
“所以在第一階段,你只覺得耳目不靈,略感頭昏,因為鱗粉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物,
找個好點的大夫抓一帖溫補祛邪的藥,睡一覺起來你就會覺得好多了。
“真正的毒,是等蠱孵化之后,無數(shù)蟻卵大小的絲蟲鉆入心臟的一瞬間,那才叫做‘毒’。
你知不知道身中五艷妍心散的人,要過很久很久才會死;便是死了,寄生在心室的絲蟲依然
活得好好的,剖開腔子挖將出來,還能見著一顆千瘡百孔?又卻五彩斑斕的肉心,上頭如有
萬蟻鉆動......”
耿照一陣惡寒,胸口益加煩悶,胡亂打水:“別......別再說了!”肩臂一軟,差點又滑入
冰冷的井水中滅頂。
“女尸”拉起右手邊同伴的濕發(fā),扯去面巾,從扭曲大開的黝黑嘴洞里掏出一枚物事,
擲了過去。雖然中毒,但耿照的身手反應仍是遠勝常人,無須眼觀辨位,隨手一攫,便將東
西抄在手里,卻是枚冷硬渾圓?彈丸也似的小核。
“含在嘴巴里?!?/p>
“什......什么?”
“女尸”道:“這是五艷妍心散的解藥。含在嘴里,藥氣從舌下咽喉透入體內,蠱蟲最討
厭這藥的氣味,不用你傷腦筋,它們巴不得立刻逃出你的身體。蠱蟲一離血肉,一刻之間便
會死亡?!?/p>
恍惚間,耿照想起岳宸風搶奪的那枚解藥,依稀便是這等模樣,便在井水里隨意掏洗幾
下,一把送入口中。黑丸和津,頓時一股濃烈藥氣沖上腦門,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耿
照精神大振,煩惡倏減,忽然想起曾在哪里聽過“女尸”的語聲口吻,不覺愕然:
“原來是你,明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