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一座武庫是終身受用,但似乎緩不濟(jì)急。
不是想要大禮包么?說好的活動筋骨包君滿意,終于姍姍來遲啦!虛境中不受時空所限,親身體驗下被六十七式《皇圖圣斷刀》狂轟濫炸擼到死的滋味……
這都能扛住,還怕甚來!
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夢正酣,襯與柳飛水潺涼風(fēng)送爽,真?zhèn)€是一幅悠閑自得的午后垂釣圖。[ 防偽]◇◇◇刑部尚書陳弘范買在甘露坊的物業(yè),本是為了安置阿攣之用,考慮到避嫌,與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個城區(qū),去皇城公署都不順路,正可安皇上之心。以阿攣姑娘的美貌,得到圣眷是毫無懸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兩下走動太方便,難?;噬喜粫?,以為收了他陳弘范的舊鞋,不管再怎么好穿,心里總不舒坦。
圣上常微服來梧桐照井,與他說些不便于皇城言說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遠(yuǎn),他公余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擔(dān)起照拂阿攣姑娘的責(zé)任,三天兩頭往城北跑,見他識相地不再前來,直將陳君疇夸上了天,以為心腹忠臣。
擁有這樣的直覺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攣的美貌可不是誰都能輕易抵抗的——正是陳尚書得以平步青云,在平望長袖善舞的最大本錢。
蕭諫紙并沒有告訴他,為什么派人把阿攣送來,想讓他為自己或阿攣做什么。
從女郎叩響尚書府邸的門環(huán)伊始,這一切全是陳弘范自己的判斷和決定。
殿試欽點的一甲前三,雖說有“天子門生”之譽(yù),亦和其他同年一樣,喊主持大比的主考官一聲“老師”。陳弘范與蕭諫紙的關(guān)系,也僅是這樣而已,既未私下往來,連書信都沒怎么通過。
宴請新進(jìn)士的瓊林宴上,他們只簡單寒暄了幾句。那已是當(dāng)晚陳弘范交談過最長的一段。
誰都知道他是祖墳冒煙才混上的便宜狀元,天子點的可是遲鳳鈞,不是文章四平八穩(wěn)的陳弘范?;实郾菹略陔x席之際,特意喚遲鳳鈞來前,將自己的金杯斟滿,賜了給他;誰才是圣上心中的金榜第一,無庸置疑。即將踏入官場的新科進(jìn)士們尚不諳為官之道,紛紛搶著同遲鳳鈞敬酒,意興遄飛地討論那篇慷慨激昂的策論,想像日后治國平天下的光景——陳弘范擱下筆,望著窗外的夜色微微發(fā)怔。
是啊,怎就沒想過寫封信,問一問臺丞的用意?
或許是心里清楚,蕭老臺丞一個字都不會回他,約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交給了個蠢蛋。尚書大人自顧自笑起來,將紙上的墨跡吸干,沒多久工夫,院里的老家人來叩書齋之門,陳弘范趕緊起身,至月門外相迎。
來人五綹長須,相貌清臒,一襲淡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領(lǐng)袖繡幅作工精細(xì),顏色則是更深一點的紺青,只交領(lǐng)的環(huán)頸處綴了圈月牙色綢,外罩白綢長褙,所用材質(zhì)無不華貴而低調(diào),更顯高雅。
“君疇有失遠(yuǎn)迎,恩相恕罪?!?/p>
“不然?!敝心暄攀渴諗n折扇,怡然笑道:“前院里的梔子花開得絕好,你不來迎,我才能細(xì)細(xì)玩賞,飽嗅了香息而來。
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沒喊我?!蹦抢霞胰嗣麊酒埬?,叫老茍或茍伯都不好聽,索性以名呼之。雅士經(jīng)常來此,老家人見怪不怪,微一頷首權(quán)作招呼,便來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為意。
梔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點光,其上紋理細(xì)致,宛若上好的厚織。陳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著,色愛冷白,質(zhì)偏厚軟,果與梔子花極似,那是真歡喜了,一邊殷勤延入書齋,一邊笑道:“這會兒趕上時節(jié)了,花開得好,香氣也好,都說:“‘盡日不歸處,一庭梔子香?!壹亦l(xiāng)管叫玉堂春?!?/p>
“玉堂春么?糟糕,想喝酒了?!?/p>
雅士劍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襯與那稍張即斂的烏眸,竟有種難以言喻的促狹之感,仿佛下一瞬便要說個什么笑話逗你似的,尚未聽聞已自難禁,哪怕真開了過分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氣來。
央土有酒名玉露,別名就叫“玉堂春”,與花卻沒什么相干。陳弘范聽他如是說,笑道:“恩相欲飲,我讓能伯沽幾斤來?!?/p>
雅士大笑?!拔疫@輩子所飲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這個‘斤’字,打幾斤來怎么得了?”陳弘范忍笑道:“我聽人說金吾郎飲酒,等閑不用兩斤以下的酒埕。”雅士隨意落座,作勢掩臉:“說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丑了?!眱扇讼嘁暥?。
“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處。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時候未必值得夸耀,但他確實得人歡喜,毋須特意討好逢迎,也能贏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崢?biāo)篮?,朝中已不設(shè)相位。能當(dāng)?shù)谩岸飨唷倍值模仓挥腥朔Q“中書大人”的任逐桑了。
陳弘范的長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為能干,而是避嫌。
沒有被明確歸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許多陣營都吃得開的刑部陳尚書,能把觸角伸到更深更廣的地方,是相當(dāng)稱職的中間人。為此之故,任逐桑從不在自宅接待陳弘范,在朝中的往來應(yīng)對也一向是寡淡如水,不冷不熱。
“甘露坊那廂……”趁陳弘范從書桌抱來成摞案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么,隨口問:“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動甚勤,看似進(jìn)展不錯?!?/p>
“的確不錯?!标惡敕缎Φ溃骸澳且晃粚Π伖媚锸冀K以禮相待,甚是相得。
前幾日聽說了姑娘的遭遇,還發(fā)了頓脾氣,讓楊公公布置親信,往東海查案去,十分來勁?!?/p>
陳弘范就是在人心這點上琢磨得透,才能為中書大人所用。旁人進(jìn)獻(xiàn)貴女,巴不得陛下趕緊弄上龍床,最好懷上龍子,“以禮相待”算哪門子不錯?殊不知得手之后,便是濃情轉(zhuǎn)淡之始,這一節(jié)天子與庶民并無不同。若無足夠的情愫牽緣,緊緊糾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費(fèi)心血俱是白饒。
任逐桑輕轉(zhuǎn)杯緣,清澈有神的鳳目望著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雖掛笑意,卻未必是全喜?!澳阏覀€機(jī)會提點楊公公,不管查到什么,都先捋一捋、緩一緩,別一股腦兒倒出來邀功。官家遠(yuǎn)在京城,不知東海根柢,然而出口成憲,屆時讓誰辦去?總不是他楊玉除?!?/p>
陳弘范明白厲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會得?!?/p>
帝后失和的耳語在平望都流傳既久,三宮六院的規(guī)模又遭先帝所限,沒點上下其手的空間。這趟娘娘鳳駕甫一離京,各方勢力無不挖空心思見縫插針,想把皇帝摁進(jìn)自家美人的腿間,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權(quán)勢,可惜功敗垂成,沒有一名佳麗能留在皇城里,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誰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個,居然還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書大人默許,光憑陳弘范,是請不來惠安禛和楊玉除的?;?、楊兩位公公是為陛下著想,或許在他們看,陳弘范是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歡心;中書大人所圖,相較之下難免令人費(fèi)解:誰會削尖腦袋進(jìn)獻(xiàn)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對自家女兒的寵愛?
在陳弘范看來,答案可能出乎意料地簡單。
無論誰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節(jié)制,任逐桑不在乎這人是皇后娘娘,抑或阿攣姑娘。世上既無恒久的寵愛,何妨讓陛下在任家手里挑珍珠?
若無阿攣姑娘,任逐桑亦有準(zhǔn)備,不容他人將手伸至皇帝眼下。但陳弘范知道中書大人今夜前來,不為陛下的新寵,在幾上小心攤開長卷,移來燭火,確保恩相能清楚看見其中的內(nèi)容,清了清喉嚨。
“據(jù)下官所得線報,日前阿蘭山三乘論法的紛亂,起于一群自稱‘姑射’的匪徒,煽動流民、意圖刺殺鎮(zhèn)東將軍等,亦是這幫匪人所為。不幸的是,姑射的成員并非尋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冊與各人所為、本部掌握的事證清單等在此,還請恩相過目?!痹敿?xì)說明姑射亂黨的身份與犯行。
事關(guān)重大,在這份文檔未正式送進(jìn)刑部之前,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這也是任逐桑今夜來訪的原因。
這大半年間,東海道屢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說是極為罕見,各種流言次第傳回平望,蓋因不出武林事的范疇,吸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論法出了大亂子,其后“姑射”之名浮上臺面,才把看似無關(guān)的案子串起來,朝野議論;但有王御史的慘例在前,誰也不想招惹鎮(zhèn)東將軍,迄今尚無一本參他怠忽職守、圖謀不軌,全都在觀望著。
算算時間,朝廷也該有個說法。
提問之前,得先有答案才行。御史臺是全無動靜,先帝爺當(dāng)年的密探頭子眼下正坐鎮(zhèn)東海,自己就是等著挨參的目標(biāo),承宣朝既無像樣的密偵緹騎,就剩下刑部和大理寺了。
證據(jù)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單。
連是哪些人搗亂使壞都說不出,豈非動亂未止?朝廷的顏面何在!
任逐桑靜靜聽他陳述,始終不發(fā)一語,末了才翻回卷首,伸出修長的食指,輕叩著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單。
古木鳶遲鳳鈞高柳蟬鹿別駕深溪虎僧果昧空林夜鬼岳宸風(fēng)下鴻鵠梁子同巫峽猿何負(fù)嵎果然須于此處用兵。陳弘范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聽的姿態(tài)。
名單上的何、岳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陳名案卷,尚書大人聽都沒聽過,據(jù)聞此二人一死一失蹤,不管是否真是姑射黨徒,其實無甚差別。鹿別駕主持的名山道場紫星觀聲聞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彥清在青苧村所為已犯天顏,相信陛下樂于抄他滿門。有問題的,是另外兩條。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云,自不能再尊稱“琉璃佛子”——在棲鳳館挾持皇后一事傳回京師,聞?wù)邿o不震動,卻無人敢在明面上議論,連消息的散布也相當(dāng)克制,蓋因娘娘與那果昧過從甚密,影響所及,京中王公大戶的女眷,十有八九曾與他往來,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頭便要燒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歸于中書大人一派,縱子行兇是一回事,陰謀叛亂則又是另一回事,兩者的后果有天地云泥之別。
陳弘范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終沒作聲。尚書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恩相容稟。僧果昧事,據(jù)聞宣政院已傳大報國寺的顯因長老前往說明,料是誤傳。犯案之人,極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輩惡僧?!毖韵轮?,若娘娘那廂能夠安撫下來,這條罪名將落到某個待罪羊頭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頭點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無聲輕點,似陷長考。燈焰映亮他略顯瘦削的側(cè)臉,石雕般的鼻梁、下頷線條明快,簡直無處下鑿,好看得令人壓力沉重,頗生自慚。
陳弘范的心底泛起一絲涼意。
看來骨肉非是中書大人首要考量。說來梁子同也不算心腹親信,不過是交租換契的干系;這樣的供輸痕跡千絲萬縷,連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謀反卻麻煩多多。
或許任逐桑更擔(dān)心這個。
“至于梁大人……”陳弘范續(xù)道:“教子無方是有的,對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斷不致走入歧途。據(jù)下官搜集的線報,峒州知州房書府于此事前后動作頻仍,形跡可疑,怕才是賊人一黨,詳加調(diào)查,必能搜出事證,還梁大人一個清白。”
任逐桑微一頷首,回應(yīng)甚快,看來又不像在沉思。
不發(fā)一語不是中書大人議事的習(xí)慣,任逐桑在這點上隨和且務(wù)實,全無僚氣,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陳弘范琢磨不透,益發(fā)忐忑,冷不防任逐桑舉起指頭,嚇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發(fā)烏。
“墨跡未干哪,君疇?!敝袝笕巳允悄歉庇ξ葱Φ纳駳猓惡敕秴s輕松不起來,定了定神,強(qiáng)笑道:“消息來得甚急,前幾日才寫好,或吃了晨露發(fā)潮也不一定。還是恩相仔細(xì)。”匆忙起身尋紙來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沒攔他,信口問。
“不成文章,難以見人。多半隨手吸了墨罷?”
“我問的是原稿,不是草稿?!比沃鹕=K于微笑起來,篤篤篤地輕敲紙面,恰落在“古木鳶”這條?!啊沁@兒寫著‘蕭諫紙’的那一份??梢阅贸鰜碜屛仪魄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