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與祭司跟著壯起膽子,走了進(jìn)來,嘩啦嘩啦跪了一片。
法老終于回過頭來。一天一夜,他仿佛衰老了十歲。
他無力地命令道:“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再和王后說幾句話……若她轉(zhuǎn)生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p>
話音至此,幾個侍女已經(jīng)暗暗飲泣。
又過了半天,禮塔赫親自前來,隔著房門對法老說:“陛下,王后殿下如果不能轉(zhuǎn)生,她又怎么可能從未來再次回來與您相識……相聚?!?/p>
久久沒有回音。
禮塔赫微微嘆氣,轉(zhuǎn)身離去。
拉美西斯捏了捏伊西斯奈芙特冰冷而僵硬的手,將她落下的發(fā)絲拂到一邊,苦笑道:“他們都催我讓你快走,真是頑固極了?!?/p>
“你還想和我待一會兒,對嗎?”
“剛才說到哪里了?”
“對了,你以前最喜歡集市了,孟斐斯、底比斯你都去過了,你每次都那么興奮。”
“我在新都——比?拉美西斯,一定會修建整個西亞最龐大的集市,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去。”
“到時候我讓他們疊無數(shù)紙船,我們一起放到河里?;蛘咝藿ㄆ鹁薮蟮膰鷫Γ厦婵虧M你喜歡的那種花朵紋樣。”
“你怎么不說話?不開心了?”
“那,這次,我們不要帶著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班塔娜納,就我們兩個人?!?/p>
“給你買,你喜歡的東西?!?/p>
“喂,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
“我老了,我有些忘記了,記憶中,究竟哪一次,是我們的初識?!?/p>
“你真是讓我傷腦筋,都把我弄糊涂了。”
“提醒下我好嗎?”
“喂,我的王后。你不要又任性了?!?/p>
“你不說話我可會懲罰你!”
“說說話好嗎?”
“不管你要去哪里,你會記得我吧?你會再來到我的身邊吧?”
“你答應(yīng)我?!?/p>
“你答應(yīng)我,我就全部相信!”
“算我求你……好嗎?”
“……薇?”
“薇……”
晨光灑在抱著心愛王后的拉美西斯二世身上。
伊西斯奈芙特,在拉美西斯五十歲的一個清晨,永遠(yuǎn)告別了她鐘情的埃及、她摯愛的法老。
喪事一如既往的低調(diào),幾乎無人知曉她的離去。
只有兩份喪禮,在葬禮當(dāng)天到達(dá)了底比斯。
一份來自極北之地——雅里?阿各諾爾。他送來了赫梯的公主,那名公主有一只眼睛是淡淡的藍(lán)色。傳說中,陪葬的人里,有類似的相貌,可以保佑下葬人的轉(zhuǎn)生。
另一份,不知是誰送來,裝在黑色的袋子里。打開時,紅色的光芒溢滿了整個屋子。荷魯斯之眼仿佛超越了時空,變?yōu)榱藷o限的永恒。
拉美西斯將神秘人送來的荷魯斯之眼,放在伊西斯奈芙特的胸口,陪伴她下葬。
赫梯的公主,被殘忍地送去祭祀院,依照古老的祭祀方法,做了活祭。
低調(diào)而哀慟的祭典,在王家的神廟舉行,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月。
工匠們?yōu)橥鹾蟮牧昴沟裰屏俗罹蓝寺谋诋?。侍者們把埃及最珍貴而華麗的寶物放在她身體的周遭。
拉美西斯親自用最上好的石材,為她制作了一份轉(zhuǎn)生之書。
銘文大意,即為祈求她跨越無限的輪回,回到他的身旁。
墓穴的門緊緊閉上。奴隸們將墓穴深深掩埋,工匠們依照法老的命令,在王后墓穴之上,繼續(xù)修建其他貴族的陵墓。
伊西斯奈芙特此生的肉體再也無法回到摯愛她的法老身邊。
三年后,全部工事完畢。
法老將進(jìn)行工事的工匠、奴隸、祭司,全部作為活祭。
拉美西斯晚年的殘暴、荒誕之名,由此到達(dá)鼎盛。
以至于,在多年之后,人們看到一位工匠記錄下的、拉美西斯在轉(zhuǎn)生之書上寫的話時,都會嗤之以鼻。
“這種無恥、殘虐、喜歡吹噓的昏君,他怎可能有什么愛情,都是后人的幻想罷了!”
“就算是那個出了大名的奈菲爾塔利,后來不也漸漸失寵了嗎?”
“不然他怎么會娶那么多妻子呢!”
于是,歷史的真相,在拉美西斯告別伊西斯奈芙特的那一剎起,被永遠(yuǎn)掩埋在了漫漫黃沙之下。
※ ※ ※
二○一二年 倫敦
晚霞如同盛放的罌粟,鋪滿了將暗的天空。
司機將車子停在酒店門口,門童拉開車門,用倫敦獨有的口音向車中人問候,“莫迪埃特先生,今天的天氣真不錯,不是嗎?”
車中人微微頷首,然后慢慢地從車?yán)锍鰜怼6贪l(fā)被整齊地梳到腦后,墨黑的底色里夾雜了幾分灰白,與他看起來依然年輕的樣貌大相徑庭。
他拖著略顯疲態(tài)的步伐,向酒店走去,突然隨身的電話響起。那一刻他臉上的成熟與自在驟然消逝,他有些倉促地按響了接通鍵,藍(lán)色的眼中是細(xì)微而難以察覺的期待。
而隨著電話里的人繼續(xù)說著,他眼中的光芒漸漸轉(zhuǎn)弱,最后是長久的靜默。
“好,繼續(xù)找。”
艾薇失蹤已經(jīng)有三年的時間。
調(diào)集全部的人力、物力、財力,也毫無影蹤。她與溫特?提雅,就好像蒸發(fā)的水滴,再也不知所終。
艾弦本能地感到,艾薇就好像家族里有些瘋癲的緹茜一樣,去到了一個神秘而未知的時空。心中百般不愿,但還是讓人著手調(diào)查古代埃及拉美西斯二世時代的各種史料、古董。
一無所獲。
或許他們再也見不到艾薇了。
莫迪埃特侯爵的身體日益變差,巨大的集團(tuán)全部由艾弦管理。巨大的責(zé)任與壓力并行,艾弦的頭發(fā)在短短的三年,開始變白。
隨身攜帶的皮夾里,放著艾薇的照片。水藍(lán)色的眼睛、淡金色的頭發(fā),她仿佛一直在他們身邊,從未離開。
他嘆了口氣,打起精神,向酒店走去。
今日又是一場古代西亞物品拍賣會。雖然每次都失望而歸,但艾弦從沒有放棄過每兩個月來參加一次這個拍賣行的活動。門口的接待見到他來,連忙起身將他請進(jìn)去,坐在最前面的貴賓席位。
拿起一杯麗絲玲,艾弦又想起了艾薇。放著家里數(shù)千瓶名貴的酒不理,她偏偏獨愛這種帶著甜味的德國白酒,可能年輕的女孩子都喜歡偏甜的東西吧。出神的時候,一個陌生人走了過來,輕輕地對他說:“莫迪埃特先生,今天有幾件珍稀的物品,或許您有興趣?!卑姨痤^,那個人依舊低低地說,“在公開拍賣之前,我們想先介紹給您這樣的老主顧,算是感謝您一直以來對我們的抬愛?!?/p>
艾弦隨著那個人離開了會場。
走過漫長而筆直的走廊,通過裝有面部識別系統(tǒng)的安全門,搭乘私人電梯,然后走入了恒溫零濕度的儲藏室。
艾弦想起了前年去提雅伯爵的家里尋找艾薇時,不管是警司、保鏢,還是偵探,都為爵邸中龐大的收藏品而感到驚嘆。而此時,走在這狹長的儲藏室里,他竟有了幾分去到溫特家里的感覺。透過各個木制雕花玻璃房門,可以看到每間屋子里的奇珍異寶。
領(lǐng)路人不緊不慢地說:“三年前,提雅男爵留下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如果他三年內(nèi)沒有歸來,他所有的財產(chǎn)就會被拍賣,然后送至與猶太人相關(guān)的基金。”
腳步停在了走廊內(nèi)最深的一間,領(lǐng)路人推開門,躬身對艾弦說:“請進(jìn)?!?/p>
溫暖的橘色燈光充滿了平實的內(nèi)室,古老的物品被裝在玻璃制成的柜子里,細(xì)節(jié)清晰可見。每件物品下都有詳細(xì)的標(biāo)注,甚至是上面所刻文字的翻譯。
艾弦知道,溫特精通古埃及考古,他可以神奇地讀懂千年前西亞主要國家的全部文字。那個時候他只當(dāng)他是古董商,知識博學(xué)。但經(jīng)過了這么多事情,他總算開始冥冥意識到,在很多年前,莫迪埃特家族與那個古老年代之間的淵源,就牽扯不斷了。
金色的頸圈、藍(lán)色的小河馬、王家的發(fā)飾……溫特的收藏,皆屬精品。
在房間最深處一個小小的臺子上,艾弦看到了幾卷破舊的莎草紙書。下面的標(biāo)簽上寫著——《一個工匠的筆記》。
隨即是溫特自己的標(biāo)注:記載了拉美西斯二世神秘王后伊西斯奈芙特陵墓的位置。該王后墓價值連城,是為數(shù)不多的、迄今為止未被發(fā)現(xiàn)的王后陵墓。
王后墓,里面意味著無數(shù)的金銀財寶。若能成為第一個發(fā)掘它的人,必然是一筆可觀的財富。此份破舊書卷的價值顯然遠(yuǎn)遠(yuǎn)高于它表面的樣子。艾弦靠近了一點,領(lǐng)路人說:“莫迪埃特先生,這個文書,只有您拍下之后才可以閱讀伯爵的翻譯?!?/p>
艾弦頓了一下。他對王后墓沒有興趣,但冥冥中卻總感覺自己不應(yīng)錯過這篇筆記。他簽了驚人數(shù)額的支票。領(lǐng)路人將文書放進(jìn)盒子里,然后給了他翻譯過的影印版,“這份影印,世界上只有一份,您可以放心使用。”
艾弦走出儲藏室,回到了拍賣大廳。顯貴們圍繞著搖晃的小錘,出錢購買著古老文化的殘片。艾弦突然對那一切失去了興趣。他坐到廳外花園狹小的角落,翻開工匠的筆記,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
這是一位十分少見的女性工匠。她原本在代爾麥地那幫忙,后來變?yōu)橐廖魉鼓诬教氐氖膛?。再后來伊西斯奈芙特送她去學(xué)習(xí)文字與工匠手藝。多年之后,王后去世。她自己要求為王后修建陵墓,并甘愿殉葬。
從她的本意來講,她肯定是不愿意泄露任何關(guān)于那位王后陵墓的信息。反映在筆記里,雖然有大量關(guān)于陵墓及王后本身的描寫,陵墓具體的位置卻很難判斷出來。
或許對于溫特來說,這種關(guān)于位置的記載十分明顯,但是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想從這只言詞組中看出陵墓所在,幾乎是不可能的。想起自己剛簽掉的支票,艾弦輕扯嘴角,讀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這里面還描寫了當(dāng)時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對伊西斯奈芙特的寵愛,將他們的愛情描寫得如詩如畫。
那一刻,心里只泛起莫名的酸楚。
艾弦仰起頭,深深吸了口氣,然后想起了很多年前,艾薇坐在他的對面,眉飛色舞地講著她申請入學(xué)時,關(guān)于古埃及的論文?;蛘吒们?,在飛往倫敦的飛機上,她坐在他旁邊,傻乎乎地把水潑在了他的胸口。
如果……
然后他將如果之后的假設(shè)全部抹去。
再次看回手中的筆記。
最后一段中,小小的一角,竟看到了熟悉的中文字符。不懂中文的提雅男爵,沒有翻譯,只是將它原原本本地抄寫了下來。
而艾弦的動作,就此凝滯。
夜風(fēng)吹起,手中的影印本被嘩啦嘩啦翻起。
拍賣大廳里人們?nèi)缁鹑巛钡嘏e著牌子,侍者偶爾在身邊走過,不遠(yuǎn)處隱隱有車子來往的聲音。
他靜止在那里,而時間仍在延續(xù),宛若源源不斷的尼羅河,流向既定而遙遠(yuǎn)的未來。
河水奔流向前,暗涌不斷。每一次翻動,都掩埋了無數(shù)未知的故事。
而人們卻抱著自以為是的理所當(dāng)然,臆斷著發(fā)生的一切,嘲笑著與他們想像不同的真實……
筆記上最后一段,工匠寫道:“他在轉(zhuǎn)生之書上,只刻下了如下的文字。他說:‘薇——我們約定再會,亦不忘卻往生。’”
我希望自己的來世,也可以遭遇如此珍貴的愛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