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別的地方,比如說,挑釁我!”夏明朗把人放開,隨手往前一推。
陸臻踉蹌著退了兩步,憤怒地抬起了眼睛,卻沒有反駁,因為,這是事實,陸臻無法去反駁一個事實。
“你做了一個愚蠢的判斷,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這樣的局面下挑釁我,完全沒有勝算的決定,而最重要的是,這跟你今天的任務(wù)沒有半點關(guān)系,解釋一下你這樣做的理由?!?/p>
“報告,因為在實際的戰(zhàn)斗中敵人的子彈不會只跟在身后?!?/p>
“在實際的戰(zhàn)斗中,你不會一個人去沖這條路,機槍手的位置會由你的戰(zhàn)友去壓制。當(dāng)你的任務(wù)是突擊,你就應(yīng)該專注于這個任務(wù),在實際的戰(zhàn)斗中,很可能那幾十秒鐘的機會需要你的同伴用生命去爭取,而你卻在想著你對某一個敵人的個人情緒,把注意力放在與你的任務(wù)無關(guān)的目標(biāo)上?!?/p>
陸臻覺得有什么東西穿過那副黑色的鏡片射到他眼睛里,令他忍不住想要轉(zhuǎn)過頭,然而另一種驕傲在支撐著他,屬于軍人的驕傲,令他寧愿直面也不肯認(rèn)輸。
“是我的錯!”陸臻忽然道,聲音平靜,字字清晰。
“你沒喊報告?!毕拿骼实穆曇衾镉悬c懶洋洋的不耐煩。
“報告,我要求放棄擊殺您的任務(wù)。”
“哦,認(rèn)輸了?”
“是。”
“十分,鄭楷,幫他劃掉?!?/p>
“另外,你之前失敗了三次,還有六分……”
“報告,我第三次沒有起跑,不能算失敗?!?/p>
“哈!”夏明朗笑了:“不錯,反應(yīng)挺快啊,對,四分,鄭楷啊,劃吧?!?/p>
陸臻收拾好自己的槍,準(zhǔn)備重新回到起跑點。
“別跑這么快啊!我話還沒訓(xùn)完呢。”夏明朗一伸手?jǐn)r住了人:“這只是你今天最重要的錯誤,現(xiàn)在來談點次要的,我剛才讓你跪下的時候,為什么不跪?”
陸臻愕然地抬頭,眼中有無法掩飾的震驚。
“撿起來?!毕拿骼拾咽謽屓拥剿媲?,然后指指自己的眉心示意他瞄準(zhǔn)。
陸臻一頭霧水,卻還是機械地舉起了槍,眼神卻在一瞬間平添了幾分淬利,手中有槍的感覺畢竟是不一樣的,尤其是當(dāng)這把槍的槍口正對著此刻你心里最痛恨的人,即使明知道這槍里已經(jīng)沒有子彈。
“架勢挺足嘛?!毕拿骼噬锨耙徊?,貼近槍口,正色道:“記住,管好你的槍,你要殺我?!?/p>
然而話音未落,夏明朗的身影忽地一矮,陸臻下意識地開了第一槍,但槍口前已經(jīng)沒有目標(biāo)。他沒有撈到機會開第二槍,夏明朗一手抄住了他握槍的手,手指卡到了扳機扣里,另一只手橫肘撞上陸臻的胸口。
這只是眼睛一花的功夫,如果有人在這時候眨了一下眼,那一定會詫異,為什么上一秒鐘槍還在陸臻手里,下一秒形勢完全倒轉(zhuǎn):夏明朗貼在陸臻背后,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另一手持槍,槍口抵在他的太陽穴上。
“這招,格斗課上應(yīng)該已經(jīng)教過,如果你剛剛選擇跪下來而不是愚蠢地硬撐,至少還可以拿這個對付我?!毕拿骼赎^陸臻的脖子,貼在他耳邊沉聲道,槍口從額角滑下來,貼到耳側(cè),熾熱的氣息和鐵器冰冷的感覺交錯在一起,長久地留下了痕跡,包括夏明朗當(dāng)時所說的每一個字:“我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傻瓜拿槍頂著你的腦袋,會不一槍崩了你,而只是想讓你跪下來給他磕個頭。不過萬一要是走狗屎運碰上了這種傻子,我求你千萬去給他磕這個頭,然后,把槍搶過來?!?/p>
夏明朗猛地在陸臻的腿彎里踹了一腳,陸臻膝頭一酸,支撐不住地跪倒。
“把你的腿彎下去,但是…這里……”夏明朗用力戳一下陸臻胸口:“不要屈服!”
“必死者,可殺;必生者,可虜。不怕死是好的,可我不喜歡找死的蠢貨,收起你的聰明勁和無謂的驕傲,我不需要這些。”
“起來。”夏明朗把人放開,隨便踢了一腳,陸臻只是機械而木然地立正。
夏明朗挑眉看了看他,頭一偏:“回去完成你的任務(wù)?!?/p>
“是!”陸臻的聲音干脆的生硬,砸在地面上簡直會有回音。
夏明朗走回機槍點抬頭掃了方進一眼,方進心領(lǐng)神會地躥過來:“隊座,您先去休息,我替您一會?!毕拿骼孰S手解了武裝帶,輕輕一鞭抽在方進的頭盔上,繞到工事背后去。
剛剛的一場變故敲山震虎,把所有的菜鳥們都給震了,秩序好得不像話,一個個不要命似的狂奔猛沖,陸臻一次性完成了任務(wù),當(dāng)然方進的槍法不如夏明朗那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屬于陸臻那賬面上也沒幾分了。
這十分扣得,我都為你冤啊!方進撇著嘴,一邊把子彈掃得更急了些。
夏明朗比較喜歡貓著,后背貼在一堵確定可以承重并抵擋子彈的墻上,身體介于一種似乎是在休息又隨時可以彈起的狀態(tài)。
當(dāng)最后一名學(xué)員以一種相當(dāng)慘烈的姿態(tài)完成了任務(wù),倒在一邊繼續(xù)完成他們積攢下來的那成百上千個俯臥撐和仰臥起坐時,鄭楷也得閑溜到夏明朗旁邊去同貓。
夏明朗已經(jīng)把墨鏡拿了下來,瞇起眼睛看天空刺目的太陽,陽光從他擋在眼前的手掌的指縫里漏下來,凝成一片薄薄的光刃,把他的瞳孔切割成兩半,一半是亮的,另一半是純黑。
“明朗,你今天下手夠黑的??!”鄭楷陪著夏明朗一式一樣地貓著,隨手劃拉地上的土。
“心疼啦?”夏明朗嘻笑。
“那小子不錯,我挺喜歡的,念那么多書還這么經(jīng)操的我第一次見?!?/p>
“是不錯,我也挺喜歡的,大隊長欽點的:這茬兵,就算是只能留一個,也得把他給我留下嘍!”夏明朗活靈活現(xiàn)地學(xué)著嚴(yán)大隊的腔調(diào),忽而口氣一轉(zhuǎn):“可留下了,他的命就在我手上了,總不能看著他去送死吧。還有他那股子清高勁,不煞煞他,隨便亂使,過剛易折,早晚要吃虧?!?/p>
“你這話就不對了,我看他一點不清高,一少?;煸诒牙?,他都親近得挺好?!?/p>
“廢話!他要真酸成那樣,我還能看上他嗎?他就是太聰明了……”夏明朗有點無奈:“聰明人喜歡相信自己,想太多,腦子容易亂,分不清主次,生死一線,有時候單純點反而好,”
“你小子,你這話算不算感同身受???不對……應(yīng)該怎么形容來著……”鄭楷努力思索:“切膚之痛……還是心有戚戚然啊……”
“喲,老楷啊,文化人啦,埋汰人都開始用成語啦。”夏明朗笑著一肘揮出去,鄭楷同他對了一招,順勢一個側(cè)翻,跳起來撲撲身上的土,笑道:“我回去看菜地了啊?!?/p>
“滾吧滾吧!”夏明朗故意惡狠狠地嚷道。
等所有的爛菜葉子都腌得透了,所有的懲罰都做完了,基本上也快到飯點了,夏明朗一手拎著記分冊,大搖大擺地從他的藏身之所走出來。
“不錯,今天大家的分都扣了不少,再這么下去,過不了幾天,我就可以休息了!列隊,目標(biāo)食堂,給自己整點食吃,今天晚上好好睡!”夏明朗到最后曖昧地眨了眨眼,那雙黑眼睛里射出來的光,絕對是不懷好意的,然而拼死拼活了這一天下來,所有人的臉都已成了一副菜色。食堂這兩個字代表了他們此刻的最高夢想和最美幻境,以至于任何別的辱罵恐嚇都被無視了個干凈。
夏明朗看到陸臻一直緊繃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的松動,忽然笑了,高聲道:“陸臻!”
“到!”陸臻條件反射似的出列。
“你今天打了我一拳,當(dāng)然啊……沒打著,本來想就這么算了,可是這樣一來,我這教官的臉就有點掛不住……”夏明朗挺誠懇地看著他,像是真的在與他商量著什么:“不如這樣吧,扣五分,給我個面子。”
陸臻沒出聲,只是嘴角的咬肌繃起了一條線。
“不想扣分啊……”夏明朗的神色越發(fā)的溫柔可親:“也行,誰讓我這人心軟呢,那么一分十圈,五十圈!給你個機會,把這五分給賺回來,你選哪個?”
“五十圈!”陸臻毫不猶豫的。
“那好,現(xiàn)在就去吧!”夏明朗頭一偏。
陸臻身體一僵,但馬上起步出發(fā),奔著操場而去。
“別那么急,在跑道邊上先等著我!反正跑再快也趕不上吃飯了。”夏明朗在他背后大吼了一聲,陸臻沒停,反而跑得更快了些。
夏明朗又交待了兩句,便由鄭楷帶隊,把這幫蔫菜葉子給拎走,只是方進押后經(jīng)過他面前的時候,伸手在脖子上作勢劃拉了幾刀,輕聲笑道:“好歹給人留口氣,別整死了!”
夏明朗作勢欲踢,方進自然躥得像豹子一樣快,一溜煙地往前面去了。
等夏明朗溜跶到操場的時候,陸臻正在跑道上拉筋做準(zhǔn)備活動。
“跑吧,還等什么呢,跑完,我好去吃飯?!毕拿骼试谥飨_的邊上坐下,從口袋里摸了根煙出來,開始抽。
陸臻馬上拔腿開跑,只聽見背后有人在嚷著:“哎,我說,別停啊,什么時候停了什么時候算數(shù),就算是爬也給我爬下去?!边@話忒狠,像鞭子似的一抽,陸臻又跑得快了些。
金烏落沉,暮色四合,整個基地變安靜了下來,遠(yuǎn)處的人們都列著隊往食堂去,操場上只有一個灰黃色的身影在奔跑,枯燥地奔跑著。
夏明朗坐在主席臺的邊沿,一條腿屈膝抱在胸前,另一條腿便這么晃晃蕩蕩地垂著,陸戰(zhàn)靴早就被拔了下來,扔在一邊。挾煙的手?jǐn)R在膝蓋上,偶爾抽一口,裊裊的藍(lán)煙模糊在暮色里。
這小子倒算是很能跑,二十多圈了,速度不快,但是很穩(wěn)定。從一開始的50公里越野吐得暈天黑地,到現(xiàn)在,他的體能上升得很快,是個具有堅韌品格的孩子,夏明朗在心里打著分。
雖然個性略有浮躁,好在內(nèi)心博大,即使?fàn)帍姾脛賲s也可以在盛怒中控制自己的情緒,勇于發(fā)現(xiàn)并改正錯誤。是個難得的具有懷疑精神卻不偏執(zhí)自我的人。
我想對你更負(fù)責(zé)一點,看著那道身影在艱難卻堅定地前進,夏明朗臉上有一絲隱約的笑意。
太聰明的人,容易輕率,因為一切成績都得到得太容易,可惜真實的戰(zhàn)場殘酷而平等,子彈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學(xué)歷就繞開路走,用輕率的態(tài)度面對生死,越是無畏越會送命。
必死者,可殺;必生者,可虜。
我可以靠我的技術(shù)殺掉狂言生死的人,用我的勇氣俘虜貪生怕死之輩,只有珍愛生命并鄭重對待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勇士。
這是一只才剛剛起飛的鷹,夏明朗很高興可以在他人生路上幫他加一把勁。
那會是個值得的孩子。
雖然在那個時刻,夏明朗還不知道,他會有多值得。
注:故軍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孫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