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宮變(五)
南儒阮非譽,時年四十七歲,任職戶部尚書,兼皇長孫輔學之師,上能簡在帝心,下有半朝文臣之力為倚仗,就算離了朝堂回歸江湖,還有天下桃李可堪一用。
在林校尉心里,顧瀟再怎么厲害,也不過是個見不得光的暗客,被他知悉了這些頂多生出麻煩,可事情若被捅到阮非譽面前,那就成了禍端。
因此,在見到阮非譽的那一刻,林校尉當機立斷想要咬破藏在口中的毒囊,只要他今夜未能如時帶信回轉(zhuǎn),楚琰必知事情生變,以其多疑的性子,定會再度對顧瀟生出猜忌,如此一來也能隨機應變。
顧瀟見他牙關(guān)一咬,卻沒有出手阻止,因為已經(jīng)有一顆松子破空而至,打出一顆帶血的牙,隱約可見藏在其中的黑色。
如此眼力、指力,叫顧瀟已經(jīng)下意識繃起了弦,然而阮非譽只是對他和善地一笑,走到林校尉身邊居高臨下地看過來,語氣輕淡溫和:“話還沒說清楚,誰又準你一死了之呢?”
林校尉滿嘴的血,說不出話來。
顧瀟擡手封住他身上七處大穴,又從其懷中搜出那張羊皮紙,這才起了身,對阮非譽行了后生晚輩應有的禮節(jié)。
他與這老狐貍也不是頭一回打交道,早在三年前初入天京,就奉靜王之命暗中觀察異己,位高權(quán)重的阮非譽自然是名單上的頭一號,顧瀟縱橫梁上的數(shù)載英名就在此人手中翻為畫餅,若不是他輕功過人,恐怕早就被其拿下。
一來二去,顧瀟算是親自體驗了一番何為“盛名之下無虛士”,阮非譽則從他的武功路數(shù)里捕捉到了昔日顧錚驚鴻掠影的痕跡。然而兩只都是滑不留手的狐貍,一個遭逢大變再不輕信,一個歷經(jīng)浮沈深藏不露,誰也沒先動聲色,直到兩年前阮非譽任楚珣文師之后,才漸漸有了暗中來往。
自顧欺芳之事后,顧瀟再也不肯偏聽偏信,縱然楚琰布置周全,也不能叫他放松心里那根弦,恰好那時盈袖攜暗羽來到天京,連番枝節(jié)幾乎要顛覆他所有盤算,因此比起與自己有所牽扯的所有人,反而是身處局外的阮非譽更可信一些。
那是他們第一次正面相見,對于顧瀟半含不露的困局,阮非譽只給他指了一條路——
當面人背后鬼,凡事留一線,多聽多看勝多言。
若無此指點之恩,就算有楚珣親自帶話,顧瀟也絕不會在這個特殊時期冒險動手,蓋因他知道阮非譽此人雖有千般萬種可疑,卻有一大局之心可信。
一念及此,顧瀟將羊皮紙覽盡拋給阮非譽,道:“阮大人既然讓晚輩來做這一回梁上君子,便是打了讓這二人有去無回的主意,現(xiàn)在晚輩不負所托將人拿下,這后事如何處置,還要請大人勞心?!?/p>
“好說?!比罘亲u笑道,“此時,‘林校尉’已經(jīng)完成任務,正回靜王府向主上述職,約莫還有小半個時辰便要到了。”
林校尉瞪大眼睛可惜說不出話來,顧瀟還刀入鞘,道:“王爺視林大人為心腹,尋常替身怕是難過他這一關(guān)?!?/p>
“三昧書院不乏雜學道師,雖不及天下圣手,卻也難見端倪,加上顧副尉暗中相助,要撐過幾日并非難事?!比罘亲u頓了一下,笑意愈深,“何況,有密信當前勾住王爺心念,未來幾日他怕是都無暇他顧了?!?/p>
顧瀟瞇了瞇眼睛,看了下地上那具僵冷的尸體:“此人行蹤目的,果然已在阮大人掌控之中?!?/p>
“本官讓他活著到達天京,只因為他安然無事才能釣出林校尉這條大魚,既然魚已上鉤,餌在與不在便無所謂了?!比罘亲u瞥了一眼尸體,“顧副尉若想知道他究竟是何人,不妨撕了他的面具,再看看他的胸膛?!?/p>
顧瀟挑了挑眉,彎腰在其臉上摸索幾下,撕下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又拿下些增補的東西,出現(xiàn)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這……”顧瀟將人皮面具攥緊,“蠻人?!”
“他是北蠻大將軍‘胡塔爾’的親信,負責與靜王府交涉暗通,因為說得一口流利中原話,又善于偽裝,刺探了不少邊關(guān)情報,此番若非他心急之下敗露行跡,本官的人也沒這么容易盯準他?!?/p>
顧瀟寒聲道:“靜王久居天京……為何會跟北蠻有勾連?”
阮非譽嘆了口氣:“顧副尉可知其生母本為北蠻和親公主‘古洛那’?她乃胡塔爾的姨母,其姐是當今北蠻王后,昔日靜王年幼之時,北蠻撕毀合約突襲我大楚邊關(guān)……古洛那雖未被查出通敵之實,卻遭到帝王猜忌逼問,她為了保護親子,便自殺立誓以證母子清白,否則哪有如今的靜王?”
顧瀟道:“那么,她到底有沒有通敵?”
阮非譽搖頭道:“這個問題只有古洛那自己知道,不過因為她的死,靜王才真正得了陛下信任,從此養(yǎng)在了唐宸妃名下,由處境尷尬的異族血脈真正有了皇子地位?!?/p>
顧瀟一點就透:“唐宸妃膝下無子,唐家卻勢大猖狂,陛下早有意整治只是苦于年事已高有心無力,為朝綱計也得維持著君臣之間微妙平衡……但是,陛下時日無多,待新帝上位,未必還會愿意留著野心勃勃的唐家,除非他們有把握新帝不會對他們動手?!?/p>
唐宸妃為何對并非親生的四皇子視如己出?不過是別無選擇。
唐家為何要千方百計將自身與四皇子綁于同舟?無非是相互利用。
“靜王本無母族,全靠唐宸妃和唐家支持才能走到今天,他對生母被逼死之事本就如鯁在喉,兼之身份特殊,當他對大楚生出怨憤,自然會想尋求新的外力。”阮非譽揉了揉額角,“蠻王并非莽夫,知道殺不如治的道理,比起窮兵黷武殺伐立威,扶持一個對己方有利的大楚新帝無疑是更好的選擇?!?/p>
顧瀟冷冷道:“唐家愿意做賣國賊?”
阮非譽道:“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否則本官也不可能得知這些消息,不過……身為家主,總要為家族計,比起面臨新帝上位后的臺面清洗,他們寧可選擇親手翻云覆雨,畢竟這世上成王敗寇勝者書史,只要他們能贏了此局,何愁什么生前身后名?”
“那么……”顧瀟低頭看向林校尉,“靜王想上位,必定要先除絆腳石,比如……太子?”
林校尉的眼睛不停顫動,顧瀟知道自己猜對了。
“十二年前太子因病而亡,陛下和許皇后俱為此耿耿于懷,皇長孫更郁結(jié)在心,本官奉陛下密旨暗中調(diào)查太子病亡真相,可惜難有頭緒,直到兩年前與顧副尉見面……”阮非譽從袖中摸出一物,“顧副尉,可認得這個東西?”
顧瀟接過看了看,只見是個楠木盒子,打開之后里面竟然有一截發(fā)黃的人骨!
令人驚異的是,此骨竟然帶有一股奇香,細細一聞便覺體內(nèi)躁動,顧瀟頓時神智一醒,將蓋子合上:“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