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顧副尉與本官談起一種能令人神智不清、舉止發(fā)狂的藥物,本官便想起太子患病的那段時日也是這般狂躁易怒,病發(fā)暴斃當(dāng)天還打殺了不少宮人,甚至與太子妃和皇長孫發(fā)生沖突,險些將妻兒活活掐死……幸虧侍衛(wèi)及時趕到攔下太子,可是太子卻抓爛了自己的臉,心氣難平,當(dāng)晚便沒了?!比罘亲u取回木盒,“太醫(yī)并未查到毒物,只能歸于瘋病怪癥,若非許皇后和皇長孫堅持,恐怕連陛下也不會繼續(xù)追查。”
顧瀟的臉色終于變了。
泣血窟里見到的那群發(fā)狂人牲、被灌藥后神智不清重創(chuàng)恩師的自己……三年前的記憶在腦中如走馬燈一樣閃現(xiàn),然而他這一次站穩(wěn)了,手緊緊握住驚鴻刀柄,聲音有些發(fā)抖:“這二者,當(dāng)真有關(guān)?”
“本官查到,太子患病前三月納了側(cè)妃,對方便是西南地方官員之女,色藝雙絕,溫柔解語,太子每月有半數(shù)時間都歇在她的院落,可惜未有子嗣,太子出事之后她就變得瘋瘋癲癲,被太子妃置于冷宮?!比罘亲u回想著情報,“兩年前本官派人去查,才知道她已經(jīng)在半年前墜井而亡,撈上來的只是一具爛骨頭,然而……這骨頭上竟有奇香。”
顧瀟五指攥緊,聽見阮非譽繼續(xù)道:“本官讓人去了她故鄉(xiāng),幾經(jīng)暗查才發(fā)現(xiàn)那官員本是靜王心腹外調(diào)于此,這女子也并非他的女兒,而是他花高價從人手中買來的‘奇貨’——體質(zhì)百毒不侵,因此以阿芙蓉混合其他藥物喂食沐浴數(shù)載,養(yǎng)成一身香骨,于己身無礙,卻會讓親近她的人受到影響,交合后便仿佛癮君子不可自拔,從而中毒日深,毒發(fā)癥狀便與顧副尉所言的瘋藥如出一轍。”
“……賣出此人的,是迷蹤嶺葬魂宮?”
阮非譽頷首:“若所料無差,這應(yīng)該是靜王府與葬魂宮做的第一筆大生意,此后兩者緊密相連,至今未曾斷絕?!?/p>
顧瀟喉頭動了動,聲音有些沙?。骸澳敲础憙菏窃趦赡昵熬椭懒诉@件事?”
阮非譽的沉默代表了回答。
顧瀟想起昨夜楚珣對待楚堯的溫和妥帖,想起他對靜王的尊敬禮數(shù),在這一個瞬間突覺寒意。
一個少年人,究竟要怎樣才能做到恍若未覺,甚至對著仇人言笑如初?
小不忍,則亂大謀。
顧瀟忽然道:“三年前北疆戰(zhàn)事吃緊,有人發(fā)現(xiàn)了靜王私通蠻族的書信,而我誤打誤撞救下了兩位皇孫……這真的是巧合嗎?”
“顧副尉有此一問,說明心中已經(jīng)有了偏向,何必問我呢?”阮非譽微微一笑,目光微沈,“不過,皇長孫回宮之后曾對我說起擅自出京的原委,皆因那時靜王妃生辰將至,小皇孫想要出京為母尋禮,特意去尋了皇長孫陪同南下……”
顧瀟冷冷打斷:“阿堯那個時候才八歲,根本不懂這些彎彎繞繞,若說他與其父串通一氣通敵,誘出皇長孫身陷險境,恐怕太過牽強?!?/p>
阮非譽不禁為這毫不掩飾的維護(hù)側(cè)目,心中思量片刻,面上笑意依舊:“本官只是就事論事,并沒有置喙小皇孫之意。正如副尉所言,稚子年幼無知,未出四方高墻,何談天下遠(yuǎn)行?小皇孫那時會有如此舉動,自然是受有心之人蠱惑攛掇,目的是以其為餌釣出皇長孫這條魚,至于遇上顧副尉……也許,這就真是天意了?!?/p>
顧瀟的眼中慢慢彌漫上血絲:“阿堯是他的親生兒子……”
“欲成大事,有舍有得;為帝稱王,最是無情。”阮非譽看著他的眼睛,“若計劃順利自然無事,就算……小皇孫不過年幼,靜王也正當(dāng)壯年,他只要掩好首尾,時光就能淡卻傷痕,待風(fēng)云落定,何愁沒有后統(tǒng)可繼?”
然而顧瀟救了楚珣和楚堯,讓他們平安回到天京,打亂了靜王與北蠻一番盤算,使得謀逆之機不得不推遲三載才卷土重來。
楚珣和楚堯視他如師如恩,知情之人贊他俠骨義氣,可顧瀟這三年來,不止一次地后悔。
若那一年他沒有不自量力,若那一晚他沒有多管閑事,若那一次他沒有魯莽興許,若那一天他沒有飛鴿傳書……師父,是不是就不會死?她,是不是還跟師娘在飛云峰做一對遠(yuǎn)離塵囂的神仙眷侶?他,是不是還能有家可歸?
每每從午夜夢回中驚醒,他都忍不住捫心自問,然后于念頭偏差之前狠狠給自己一記耳光。
顧欺芳傳過他的俠義擔(dān)當(dāng),端清教給他的君子自強,不容許顧瀟有半點自欺欺人的逃避。
到如今他依然后悔,只是不再后悔自己救人,只后悔自己那時的年少輕狂和無能為力。
“今夜一番深談,晚輩獲益良多,此情無以為報,便……”
深吸一口氣,顧瀟低下頭,一雙眼褪去所有的感情,像兩把刀子冷冷戳進(jìn)林校尉的身上,道:“便將此人交于阮大人聊以報償,想來以大人手段,得了這一枚好棋,定能下成一局珍瓏。”
一股寒意從林校尉腳底竄上頭頂,他知道死亡才是現(xiàn)在最好的出路,可是他已經(jīng)失去了這個權(quán)利。
阮非譽彎下腰提起這個比他高出許多的健壯男人,輕松得就像拿起一本書冊,這才面向顧瀟笑道:“雖說‘觀棋不語真君子’,可有的時候身在局中,再想做個旁觀者就難了。”
顧瀟面色沈下。
阮非譽的一雙眼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自古覆巢之下無完卵,雖說顧副尉在這天京三年是為了私情,可如今大局當(dāng)前,身為驚鴻傳人你真能置身事外?”
顧瀟聲音微涼:“珣兒既然有說這話的膽魄,就不該借阮大人的口,而應(yīng)親自來對我談?!?/p>
阮非譽道:“不管話由誰說出口,事實都擺在顧副尉面前,而你自己必有抉擇……哈,交淺言深,的確是本官之過,言盡于此,好自為之?!?/p>
他提著林校尉出了門,從巷外恰好行來一輛青布馬車,載著他們消失在長街盡頭。
顧瀟在原地站了許久。
冷風(fēng)從門扉穿入,拂得他的衣發(fā)獵獵作響,腳邊的尸體早已冷透僵硬,他整個人卻比這尸體的溫度更寒。
他緩緩拔出了驚鴻刀,寒刃照亮眉睫,也映出一雙不知何時血絲密布的眼,一滴滾燙的液體落在刀刃上,匯入血槽之后迅速變得冰涼。
風(fēng)很快吹干了顧瀟臉上這一道淚痕,他收起了刀,提著那具尸體一躍而出,化成了夜里一閃即逝的鬼影。